夏雨之急驟,常常叫人措手不及。
才從鐵匠鋪冒頭,鵝卵石一般大小的雨點就霹靂而下,正好淋眾人一個落湯雞。
的鴉上馬,向餘下三人道:“慈幼堂也算我的老窩,質問蘋婆之事還是由我去做吧。”這個建議並不讓人心服,八角楓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可小姝是我的孩子,我怎麼著也應該同行!”小焱和在天心沒有一起前往的好理由,但他們執拗地站在雨中,並沒有呈現出“事不關己”的態度。
的鴉仰天而望,雨水順著他的長頸滑入衣領中,冰涼得很;他複而低頭,向不甚相關的兩人道:“煩請天心姑娘先帶小焱回鼎乾莊罷,順便領走這四匹多餘的馬。”在天心無話能說,直勾勾地看著小焱,希望他能任性地回絕,但是小焱麵對主君的命令,於情於理都無法抗爭。隻見他掃興地垂下腦袋,嘀咕一句:“的鴉大哥和八姐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肯定的。如果有新情況,我們會去鼎乾莊的地下室與你們彙合。”八角楓見的鴉沒有驅趕她,拽過韁繩、縱身駕於馬背。
的鴉給八角楓遞去一個眼神,兩人齊齊調轉馬頭,向那辛勤的牲畜支會一聲,它們便乖乖地揚開四蹄,踩著一路深淺的水花,消失在煙雨濛濛中。剩下一男一女失落的身姿,混著四個龐大的黑影,在雨幕下一聲不吭地踱步。
慈幼堂比往常清靜太多。一部分鬧喳喳的孩子已經隨養父母度暑假去了,另一部分鬧喳喳的孩子被不作美的天公限製,怏怏不樂地在室內玩著他們的布偶、積木、小兵人,老眼昏花的嬤嬤們則守在一旁做針線活。
堂主的辦公之所藏在整個建築最深的角落裏,本就光線不足,碰上這樣的雨天,不點蠟燭的話頗有些陰森。
蘋婆的喉疾犯了,近日來咳嗽得厲害,破鑼嗓更加嘶啞、丹鳳眼吊得愈發歪斜。她懶洋洋地臥在座椅中,聽麵前跪著的少年郎講述任務的經過。
“最後他招架不住、破綻連連,被我一飛刀紮在脖子裏,斷氣了。”
蘋婆滿意地點點頭,道:“你這個年紀能獨立完成這種任務很不容易,也虧得從前拿簡單的任務練出了手,否則要殺這樣的人,你個瘸子總是沒底氣的。小木通,你總算沒有丟為師的臉。”
小木通出神地看著地板上蟲蛀的窟窿眼,沒有因為刺耳的“瘸子”二字變一分顏色。今天正逢他的生辰,按照往例,是要和慈幼堂的弟弟妹妹們共享一碗長壽麵的。“師父,如果沒有別的事,徒兒先行告退。”
蘋婆瞧出他的心急,冷不丁譏諷道:“我知道今兒是什麼日子,你猴急著去見沈靜芹那小妮子,殊不知人家早就回家了。”
小木通雲淡風輕的臉倏忽紅霞遍布,他舌頭不利索地解釋:“倒也不專為盡情,許久沒和鴉師父、小姝他們見麵,也很思念……師父說盡情回家了?”
“是的,不過的鴉出任務去了,沈靜芹和柳宮姝交好,想來她們應該夥在一起。”蘋婆冷眼旁觀道,“小木通,為師勸你心思不要太多,沈靜芹的身世你再清楚不過了,她的母親又是何種下場——才過了五年,你不會都忘記了吧?”
小木通打了個寒顫,埋頭低聲回應:“師姐的事,曆曆在目……師父放心,我對盡情隻有兄妹情誼,絕不會造次胡來……”
蘋婆冷笑:“你明白道理就好,不過你最好也別對‘兄妹情誼’抱太多期望。她現在不諳世事、與你兩小無猜,等將來知道你是她母親悲劇的見證者時,對我、對你會是什麼態度呢?我當然無所謂,可你嘛,千萬不要為失去這麼個好妹妹而傷心難過呀。”
小木通沉重地點點頭,起身退出,臨到門口又被叫住:“長壽麵也給為師端來一碗,再煨一罐蘿卜湯——你師姐的話,也要牢記在心哪。”蘋婆輕蔑地說,繼而咳嗽不休。
十二歲的少年郎懷著滿腹心事向廚房走去,他迷茫於自己急於粉飾的借口:真的、真的隻有兄妹情誼嗎?可是他清楚地知道,麵對盡情和小姝的情感是完全不同的——對後者,他光明坦蕩;對前者,他感覺自己是殺人幫凶、至少是袖手旁觀的看客,所以他從來不敢直視盡情的眼睛,那會讓他澎湃的愧疚感無處安放。
廚房裏鬆雲姑姑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小木通回來啦!堂主說你去遊學了,怎麼樣,學到啥好本事了沒啊?”
小木通靦腆地笑笑:“姑姑高看我了,我天資愚鈍,在國子監裏試讀了十幾天,一開始就跟不上那裏的儒生們。”
鬆雲姑姑不以為意:“都是士大夫的子弟,肯定占有先天優勢。咱們慈幼堂也不差,教皇子公主的先生也常常來咱們這兒講課嘛。”
“謝謝姑姑安慰。今天是我生日,麻煩姑姑給煮一鍋長壽麵吧。”小木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