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宮姝和沈盡情把敬舞草當作現時唯一的依靠,所以在睡覺時也要緊緊地蜷在這位小姐姐懷裏,並與那個捉摸不透的韓三賴保持距離。其實敬舞草沒想和這兩個丫頭結成姐妹同盟,她知道天亮後等待所有人的是什麼,那師吾在找到她和林玄代時就已經知會了可能產生的結局,而她本來是能夠拒絕的,究竟為什麼要接受呢?敬舞草把沈盡情的腦袋從自己的肚子上推開,又把柳宮姝的小腳板擱回到床鋪上,盯著縱深的房頂,回想起了十數天前的際遇——
“阿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敬舞草看著自己腥膩膩的雙手,胃裏翻騰起來,她拚命咽著口水,才勉強遏止想吐的衝動。他們剛從一個壯漢的家中逃出來,在荒蕪的墳場裏打寒戰。
林玄代不比女伴鎮定多少,他還淪陷在殺戮的餘燼中,灼燒著個人的良心。“我們,是不是做了錯事?”一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反問。
“你後怕了嗎?”敬舞草把血殷殷的手往某個死人的墓碑上揩了揩,有一丁點兒瞧不上林玄代的磨嘰。“板上釘釘,管它對錯。阿代,如果你同情那個人,那你天上的爹娘、爺爺該作何感想?”
林玄代抱著頭,隻覺得腦中爬過百足蟲,撓著他每一根纖弱的經脈。“我怎麼會同情那個劊子手?他在刑場上砍下我家人的頭顱,我當時就發下毒誓,無論如何都要拿他的腦袋祭祖,現在實現了我的誓言,我很高興……”
“那你為什麼會問是否有錯?”敬舞草靠著墓碑坐在墳堆上,順手拈來一個貢品果子,無所忌憚地往嘴裏送。
林玄代仰望空之皓月,幾顆或明或暗的星星掛在月亮的周圍,像是一家人。“因為我們濫殺無辜了——劊子手的妻子、女兒本不應該死的。”
“你說什麼?!”敬舞草“騰”地跳了起來,把未吃盡的果子砸在林玄代的臉上。“她們不該死,難道你我的娘親、姐妹、姨嬸就該死嗎?阿代,你真是昏頭了!”
林玄代掩麵,再說話已哽咽不止。“當然不該死!她們有什麼錯要遭受如此殘害?!我娘親腹中還有未出世的小妹妹,她又招惹了誰,憑什麼要她做朝廷之爭的犧牲品?!我好恨、恨死了狗皇帝,他是天下第一該死之人!我也恨爺爺和父親,他們讀了這麼多聖賢之書又有何用,到頭來不僅把自己的性命搭了進去,還牽連了家人,他們真沒用,沒用!”
敬舞草聞言默然,這番話同樣適用她家的情況。“阿代,這世間隻有我最懂你的傷痛,你聽我說——所謂無辜者,皆是弱者,凡為弱者,沒有不被強者欺淩的,你要抱怨強者嗎?可是強者不屠戮弱者,難道還要去挑戰別的強者嗎?阿代,你不能隻看到書上那些字麵的大道理,畢竟,留書記傳者已經是他們時代的強者了,強者的話,弱者讀百遍、千遍而不力行,又有何用?我們已經做了一回任人宰割的弱者了,你嚐到烏龜翻殼的無助感了嗎?你還想繼續做弱者嗎?我不想了。我要成為強者、掌握著弱者生死的強者,我希望自己強大到可以濫殺無辜。隻要留我一口氣活著,我終有一天要把狗皇帝當作弱者那樣來折磨!而且我永遠不要同情弱者!”
林玄代忘記了嗚咽,他凝視著月光下的敬舞草,如同觀賞一團燒在寒冰之上的烈火。
墳場裏聽到女孩兒一席偏激言論的,除了泥土裏被蛆蟲啃噬皮肉的枯骨,還有一個大活人。他奉命殺死且堆埋了一個人,在隔壁墳堆上歇腳時,無意中聽取了這兩位少年少女的秘密。
“我說,”這個陌生人咳嗽了兩聲,好給孩子們一個心理緩衝的餘地,“你們光講這些沒用,得做事、做實事,懂嗎?”
敬舞草不怕人,她先於林玄代向多管閑事者發難:“你是什麼人?竟然偷聽我們說話!”
“喲喲喲,小姑娘膽子挺大嘛,在下勉強當得起你說的‘強者’之名。”
“真的?”敬舞草狐疑地打量了那人一番,“深更半夜,你在墳地裏做什麼?”
“哦,剛殺了個人,好心把他埋了。”陌生人輕描淡寫道,“你們也殺了人,不是嗎?”
“這礙著你什麼事……”林玄代不能讓女伴一直衝在前麵,適當的時候也要為她撐腰,但他的質問沒什麼骨氣,多半是害怕這個陌生人會向他們下毒手。
陌生人笑了笑,露出滿嘴磨尖了的牙齒。“好俊美的小夥子呀,等你長大了給我暖床可好?”
敬舞草覺得此人頗有瘋癲之態,嗬斥道:“喂,你少在這兒裝神弄鬼!阿代,咱們走。”
“慢著。”陌生人從墳堆上騰空而起,輕飄飄似一縷煙,倏忽落在了他們麵前,步步逼近,還自言自語道:“我原本沒打算找好苗子帶回去的,不過既然撞上了,錯過總覺得可惜。”
林玄代回避不了這人別有用意的貪婪眼神,拉上敬舞草就朝相反的方向奔逃,不曾想揣著驚慌失措的心肝狂跑一路,刹住腳步時,那人就在眼前等著,如此反複多次,始終逃不了這個如影隨形的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