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話剛說完,玄德已經著急了。
一拍大腿跳了起來,“他奶奶的,你個老禿驢......”罵到一半,才後知後覺大殿之上氣氛如此莊重,定然有什麼大事,這一頓,剛才凝聚的怒氣也散了,皺著眉頭問道:“師兄,發生什麼事了?”
方丈歎了口氣道:“阿彌陀佛,青牛山一百三十七人,我不過是晚到片刻,便被他一人屠戮幹淨,如此滔天殺戮,怕是佛祖也不會原諒他的!”
玄德猛然間愣住了,仿佛中了金剛定身咒一般,一動不動,過了好半響,千百般情緒從心頭湧起,交織在他的臉上,一時之間,痛苦,絕望,傷心,失望......揉合在一起,整張虎臉看起來如此猙獰。
“畜生,還不磕頭認錯!”玄德抬手朝悟世頭上打去,那手仰起的很高,落下的速度卻越來越慢,終於還是定格在半空。
悟世靜靜的望著他,咬了咬牙齒,僵持好半響,頭始終沒有磕下去,反而仰的更高,“師父,我沒錯。”
“啪!”那一巴掌終究還是落了下去,幾個指頭印凸了出來,悟世神色依舊,玄德卻是咬著牙,顫抖著手,一雙牛眼分明有水波閃現。
方丈微微搖著頭,伸出一指虛空朝著悟世點去,這一指很慢,無力到甚至讓人懷疑,帶不起一絲空氣,碰不動一縷衣衫。
可玄德卻仿佛置身在十八層修羅地獄中,無窮無盡的恐懼盤繞在心頭,一股絕望從靈魂深處鑽出。
眼看著悟世不躲不閃,皺著眉頭,玄德驀然間滿臉決絕,邁開一步,擋在悟世身前,道:“師兄,佛祖曾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今日,你便不能寬恕悟世一次麼?”
方丈平淡道:“修為便是屠刀,他放不下,我這是在幫他。”
玄德微微低著頭,看不出神色,雙手卻握緊鬆開,再握緊再鬆開,好半響抬起頭問道:“師兄,十年前你帶悟世上山,那時,他可有修為?”
方丈皺了皺眉頭道:“沒有。”
玄德深吸一口氣,望了一眼悟世,咬了咬牙道:“可是十年前,他毒殺養父母一家七口,親手殺死醉酒生父,他當年沒有修為,不一樣可以殺人?”
悟心心中大震,側身看悟世,隻見他仿若身遭重擊,不住顫抖,原本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布滿血絲,兩隻手緊握成拳頭,關節處慘白無血,而在五指縫隙中,卻是有鮮血滴滴答答落下,那指甲赫然已經掐入肉裏。
十年前他多大?
十歲而已。
到底有什麼樣的仇恨,竟然讓一個十歲的孩子如此麻木無情,站在冰天雪地的小院中,安靜的看著養父養母,老幼七口痛苦掙紮?
到底有什麼仇恨,竟然讓一個十歲的孩子,在寂靜夜裏磨刀霍霍,親手割破生父的喉嚨?
方丈歎息一聲,伸出的一指卻依舊遙遙指向悟世。
玄德苦笑兩聲,一步一步來到方丈身前,道:“悟世是我徒弟,和尚我教導無方,害他鑄成大錯,師兄若要執意懲罰,便由我代替,廢了我一身修為吧。”
說著,玄德緩緩跪在方丈身邊,抓起他的手,把那伸出的一指,點在自己額頭上。
這修行百餘年的大和尚,這終日滿口“老子”“他奶奶的”粗人,這修為不高卻一輩子頂天立地,如山如鬆的漢子,此刻竟然放下所有的尊嚴,屈著膝,彎著腰,低著頭,卑微無比。
悟世卻是平靜了下來,那雙明亮的眼睛,血絲退去後更加清明,眯著眼睛安靜的望著玄德的背影,兩滴眼淚恍若從古井中湧出,滾落在臉龐。
原來,每個人都會哭......
方丈閉上眼睛,緩緩收回手,起身朝著至善大殿外走去,一直走到門口,才頓了一下腳步,卻是頭也不回道:“留下吧,從今日起,一世於藏經塔中誦經,寸步不可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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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德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不再打罵訓斥諸位弟子,不再大呼小叫,不再拖著禪杖風一樣來風一樣去,卻是常常徘徊在藏經塔外。
不敢輕易進去,也絕不舍得離開。
就這般彎著腰一步一步的踱著,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
深夜,悟心獨自待在安靜的禪房之中,盤膝在床上,沒有點燈,沒有誦經,閉著眼睛,輕輕的呼吸著,靜靜的坐著,心中卻亂的一塌糊塗。
青牛山下的少女,滿山的血肉枯焦,悟世通紅的雙眸,握的慘白的指節...無數個畫麵閃過,一張粗獷的臉龐明亮在心中,刺的心中生疼。
睜開雙眼,悟心遙望著藏經塔的方向,喃喃道:“師父,弟子無能,不能參加仙門會武,無法圓你夙願。”
驀然間,厚重鍾聲響起,咚、咚、咚...一聲聲仿佛砸在悟心心頭,九聲響過,竟然隻覺得心中驚懼,氣息不暢。
這隻有菩提寺生死存亡時才能敲響的晨鍾,短短幾天竟然連續敲了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