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真:唐人論《古詩十九首》(2 / 3)

皎然論詩也尚“清”談“麗”,其在《詩議》中談道:“夫詩工創心,以情為地,以興為經,然後清音韻其風律,麗句增其文彩。如楊林積翠之下,翹楚幽花,時時間發,乃知斯文,味益深矣。”皎然繼承鍾嶸的“滋味”說,提出“味深”乃在於“風律”、“文彩”。與鍾嶸“風力”與“丹采”相比,“律”比“力”更重視詩歌形式之美,清音與麗句更指向詩歌字詞聲色之美。另一方麵,皎然論詩之“清”還進一步指向詩人之才,即“誌”之清。《詩議》中雲:“且文章關其本性。識高才劣者,理周而文窒;才多識微者,句佳而味少。是知溺情廢語,則語樸情暗;事語輕情,則情闕語淡。巧拙清濁,有以見賢人之誌矣。”

唐宋時期,《古詩十九首》成為詩人們模擬寫作的範本,詩論家們也喜歡拿《古詩十九首》中的詩句作為闡發其詩學見解、教授詩法的範例,如王昌齡的《詩格》、皎然的《詩式》大量以《古詩十九首》中的詩句為例。皎然在《詩式》中專辟李少卿並“古詩十九首”一節,闡發對《古詩十九首》審美特點的認識。首先,皎然承接劉勰、鍾嶸觀點,其所論古詩的“諷興”、“直而不野”、“和平”、“深遠”都與儒家詩教“溫柔敦厚”相合。其次,皎然以“琴”為喻,認為“古詩之製,麗而不華,直而不野。如諷刺之作,雅得和平之資,深遠精密,音律和緩,其象琴也”。再次,皎然將劉勰的“文外重旨”、“複意為工”更進一步發揮,認為:“兩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他以《古詩十九首》中的詩句為例,認為“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句已達三重意,“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更達四重意。“但見情性,不睹文字,蓋詩道之極也”這一見解,啟發了晚磨司空圖“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與宋代嚴羽“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詩論。

其次,王昌齡、皎然以“真”論詩,首次將釋道思想與儒家的“溫柔敦厚”相融合,在詩歌審美上表現為對詩歌天成自然、真情真性的追求。王昌齡與皎然的詩學將“意”與“真”連接在一起,創建了最初的“意境”說。

王昌齡提出的“意境”一詞概括性很強,成為中國古代詩學史上一個核心的詩學範疇。雖然曆代的詩學家提出許多概念範疇,但都不如“意境”一詞涵蓋性廣,如唐代殷璠的“興象”也談言外之意,但其注重文本具體層麵的“象”;皎然的“文外之意”、“氣象氤氳”和“意度盤礴”;劉禹錫的“境生於象外”等可以說都是對王昌齡“意境”說的補充。司空圖的“超以象外,得其環中”、“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二十四詩品》)、“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與極浦書》)、“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與李生論詩書》)等更是對“意境”這一概念的闡發。唐代以後,南宋嚴羽的“興趣”、清代王士禎的“神韻”、民國初年王國維的“境界”,也都沿著這一傳統繼續發展。盡管各家都有創新發揮,其性質卻仍不離“意境”兩字的核心內容。

王昌齡在《詩格》中首次提出了“意境”說,並將“意境”定義為“得其真”:

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雲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於心,處身於境,視境於心,瑩然掌中,然後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於意而處於身,然後馳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張之於意,而思之於心,則得其一真矣。

王昌齡將“意境”列為詩歌“三境”中的最高境界,“真”乃其內涵。“真”為何物?王昌齡所推崇的“真”之美,在藝術境界上繼承了道家的任“真”重“天”(自然)、道法自然、法天貴真的思想。道家思想認為:“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

在莊子看來,天真和自然是合而為一的,因為“真”“受於天”,所以它必定是“自然”的。

皎然論詩“意”、“境”分立,重取境。《詩式·辨體有一十九字》條一開頭就說:“夫詩人之說(詩)思初發,取境偏高,則一首舉體便高;取境偏逸,則一首舉體便逸……”又說:“性起之法,萬象皆真。”(《詩式·複古通變體》)作為佛教徒,皎然所取的“境”、所表現的“萬象”,與釋家的“法性”、“真如”、“佛性”等體現“絕對真實”的精神本體相通。他常提及的“靈境”、“真界”、“真性”等概念都是佛家精神的體現。

無論是王昌齡觀念中的道家之“真”,還是皎然觀念中的釋家之“真”,在王昌齡與皎然的詩論中,“意境”一詞都指向“天真自然”。王氏《論文意》有雲:“詩有天然物色,以五彩比之而不及。由是言之,假物不如真象,假色不如天然。”這與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思想異曲同工。王昌齡追求詩歌創作的最高境界是“起於無作,興於自然,感激而成,都無飾練,發言以當,應物便是”,這一思想在《論文意》中還有多處表述:“凡高手,言物及意,皆不相倚傍。……‘青青河畔草’,‘鬱鬱澗底鬆’,是其例也。”《論文意》中又說:“詩有意好言真,光今絕古,即須書之於紙;不論對與不對,但用意方便,言語安穩,即用之。若語勢有對,言複安穩,益當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