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應麟的《詩藪》是一部內容豐富、體係龐大、集大成的詩歌專論,其係統性、邏輯性堪稱曆代詩論之最。胡震亨的《唐音癸籤》雲:“胡詩藪,自騷、雅、漢、魏、六朝、三唐、宋、元以迄今代,其體無不程,其人無不鷺,其程且鷺,亦無弗衷……吾嚐謂近代談詩集大成者,無如胡元瑞”;馬上巘的《詩法火傳》中也曾說,“宋元迄明,詩話近幾百種,……至衷論周密,見地深確,談詩家集大成者,胡元瑞一人而已”;吳淇也說,“古今論詩者,不下百家,而洞曉古今詩家之淵源,鍾嶸之後,唯胡元瑞能識其大”。許多專家學者對其詩學思想都有深入的研究,在前麵章節的“辨體”批評中,我們也談到了他的貢獻,本部分僅截取其詩論中涉及古詩或《古詩十九首》的評論來看胡氏的神韻說。
嚴羽的《滄浪詩話·詩辨》將詩之法歸結為五方麵:“詩之法有五:曰體製,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將“氣象、興趣”摻入詩法。在“法”外,他又力倡“悟”,奠定了神韻說的理論基礎。“前後七子”詩論中倡導的“格調”更有“神韻”的味道,但其對“神韻”的內涵語焉不詳,更將“格調”與“神韻”混為一談。
胡氏詩論從詩歌結構層麵清晰地厘清了“格調”與“神韻”的區別與關係,在前人詩法基礎上將之分內、外兩層。胡應麟認為:“作詩大要不過二端,體格聲調、興象風神而已。體格聲調有則可循,興象風神無方可執。故作者但求體正格高,聲雄調暢;積習之久,矜持盡化,形跡俱融,興象風神,自爾超邁。譬則鏡花水月,體格聲調,水與鏡也;興象風神,月與花也。必水澄鏡明,然後花月宛然。詎容昏鏡濁流求睹二者?故法所當先,而悟不容強也。”(《詩藪·內編》卷五)從字裏行間,我們首先可以推斷,其“神韻”的核心元素乃“清”範疇,論中“水”、“鏡”、“澄”和“明”等詞都與“清”的內涵有關。
“體正格高,聲雄調暢”(格調)乃詩歌表層的外在形貌,是“有則可循”的,是有具體規範與標準(“法”)的;而“興象風神”(神韻)乃詩歌的內在氣質,是詩之核心價值所在,是“無方可執”的“悟”的產物。
盡管胡氏的《詩藪》並未清晰界定“神韻”的內涵,但從其字裏行間我們可以探究其對“神韻”的理解。《詩藪》中將體格聲調喻為“水與鏡也”,將“興象風神”喻為“月與花也”,“水澄鏡明”才能“花月宛然”。胡氏的“水鏡”與“花月”之喻正源於嚴羽所推崇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胡氏所追求的“矜持盡化,形跡俱融”的境界正合於嚴羽所推崇的“透徹玲瓏,不可湊泊”、“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詩歌理想。在胡應麟看來,詩歌“無方可執”的“興象風神”就是孕育在“有則可循”的“體格聲調”之中,當詩歌的外在形貌達到了“體正格高,聲雄調暢”,與詩歌的內在精神氣質即“興象風神”就會融為一體,“矜持盡化,形跡俱融”為其弘揚的“神韻”之境。
胡應麟是明代主流詩學的集大成者,可以說是明代“七子”從“格調”說走向“神韻”說的一個小結。“神韻非但是胡氏詩學的一個重要概念,而且是一個高位的概念,與他對詩歌的審美理想緊密聯係在一起。”胡氏的詩論中使用“神韻”這一概念多達二十餘次,於格調之外力倡神韻,其詩論完善並提升了複古派的“格調”說,啟發孕育著清代的“神韻”說。
胡應麟整個詩學思想的基石屬於與中國傳統審美心理密切相關的“清”這一範疇。胡氏在詩學中大倡“清”範疇,認為:“詩最可貴者清,然有格清,有調清,有思清,有才清。才清者,王、孟、儲、韋之類是也。若格不清則凡,調不清則冗,思不清則俗。”胡氏以“清”為詩之最貴,並以“清”和“凡”、“冗”、“俗”對舉,倡導超群獨拔,純淨清空,有雅趣而不落入流俗的詩歌審美情趣。胡氏還區分了不同類型、不同層次的“清”,“王、楊之流麗,沈、宋之豐蔚,高、岑之悲壯,李、杜之雄大,其才不可概以清言,其格與調與思,則無不清者”。在胡氏的詩學思想中,“清”已不是一種風格特點,而是一種詩歌審美的理想與境界,並由“清”引申出多種與“神韻”有關的審美形態,如“絕澗孤峰,長鬆怪石,竹籬茅舍,老鶴疏梅,一種清氣,固自迥絕塵囂。至於龍宮海藏,萬寶具陳,鈞天帝廷,百樂偕奏,金關玉樓,群真畢集,入其中使人神骨泠然,髒腑變易,不謂之清可乎!故才大者格未嚐不清,才清者未必能大”(《詩藪·外編》卷四)。胡氏認為,隻有能迥絕塵囂、超凡絕俗,使人神骨泠然、髒腑變易的詩歌,乃為“清詩”。胡氏還以“清”為核,囊括曆代各種風格特點的“清詩”:“靖節清而遠,康樂清而麗,曲江清而澹,浩然清而曠,常建清而僻,王維清而秀,儲光羲清而適,韋應物清而潤,柳子厚清而峭,徐昌穀清而朗,高子業清而婉。”胡應麟賦予“清”前所未有的意義,把“清”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也擴大豐富了“清”範疇的內涵,體現了其對“格調”說的完善與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