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古詩十九首》“辭達”說(2 / 2)

金聖歎不僅注重字、句在特定語境下的準確達意,更注重在整體結構下字與字、句與句相生相連、承接照應之妙,如金聖歎注意到《古詩十九首》中不同語境下男主人公稱呼的變化,更揭示“遊子、蕩子、良人”呼應承接的內在關聯。《青青河畔草》中評:“前首雲‘遊子’,此以久遊,竟呼‘蕩子’,嚴甚。每字俱非浪設。”《凜凜歲雲暮》中“遊子無寒衣”下評:“陡接前‘遊子’兩字,如黃河伏地千裏,一旦忽現。”“前不歸時呼為蕩子,今夢歸時隨稱‘良人’。”又如對於“時”字,《庭中有奇樹》中評“但感別經時”的“‘時’字,即從前篇‘生有時’的‘時’字生來”。《回車駕言邁》中評“‘盛衰各有時’的‘時’字,即從前篇‘過時’的‘時’字生來”。

“解”是金氏詩歌結構理論中獨創的不同於散文、小說、戲曲鑒賞的一個結構層次。他在《唱經堂古詩解》中也已充分認識到“解古體與解唐律詩”之不同,注意到分解法的靈活運用,首先突破“詩家毋論長篇短幅,必以四句一解為定體”的窠臼,如《涉江采芙蓉》中設六句、二句設為一解,而一首詩的“解數”也根據古詩篇幅的長短有一解半、兩解、兩解半、三解、四解、四解半、五解等不同,特別是其古詩解中大量“半解”之法的運用,僅《古詩十九首》中就達十七首之多。金氏對“半解”現象作了具體分析,將“半解”解釋為“此隻一解之半耳。凡詩中用半解者有二:有主句而不可盡言者,有賓句而不必多言者”。此外,他還分析了一解分拆兩處夾敘遙接的“半解”現象。按照金聖歎的分析,《古詩十九首》中大量“半解”的存在,使其詩歌“參差有致”,顯出“整齊”中的“錯落”,同時“不盡言”、“不多言”造成詩歌“蘊藉”含蓄,此乃“神變”的體現。

從字法、句法、章法論“格”“調”在明代“前後七子”著述中已司空見慣,但從詩歌結構的“融結”與“脫卸”、“納流”與“興波”來論“文情、文境、文勢”,這在古代文論中十分少見,體現了金氏之於詩歌結構的整體意識與審美意識。

“文勢”是我國古代文論所關注的話題。對“文勢”的內涵,各有不同的理解。金聖歎沒有對“文勢”作具體的解釋,但從其整個評點中,我們可以推測其所言的“文勢”是指詩歌結構中文筆運行的內在脈絡,包括語意的或顯或隱,節奏的或緩或急,開合的或張或弛。金聖歎以山水作比:“筆墨如山水然,有融結處,有脫卸處,融結,其著意處也;脫卸,其不著意處也。必有幾段不著意處,以寬前後之步,使一路連綿滔滾,複就舒徐,而後無促音急節之病。”從對《古詩十九首》的評點來看,其文勢是通過關注文情與文境的起伏及內在變化,並由此構成一個動態的不可分割的完整結構。在金聖歎的評點中,有兩處提及“文情”,第四首第四解的評點中,金聖歎雲“為知心之難,忽作激憤語。謂即翻駁前首,又即牽引後首。極文情顧盼之妙!”而第六首則言“文情徙倚,真有橫看成嶺側看成峰之妙”。金聖歎將《古詩十九首》的文境大致分為五層:第一層從第一首到第八首,“借閨情之離合,引出人心之異同,文勢已如脫轡下阪矣”。第二層從第八首到第十一首“複從閨情提起。到榮名為寶,又是山窮水盡處矣”。第三層從第十二首開始,“不得不峰回路轉”,文境又辟一層。第四層從第十四首至第十六首,乃“脫卸”處,“餘波也”。而第五層從第十七首開始,直接第八首之《冉冉孤生竹》,金聖歎認為“文筆縱恣至此,然如此縱筆,而不病開多合少者,中間接縫鬥筍處自緊逼嚴湊耳”。同時,金聖歎極力推崇“脫卸”之法,認為“脫卸”乃詩歌“神變”之根本。他說:“文章妙處,全在脫卸,脫卸之法,千變萬化,而總以使人讀之,如神鬼搬運,全無蹤跡,為絕技也。”文情的“顧盼”與“徙倚”、文境的層層開辟、文筆的縱恣開合,使整組詩歌“縈回盤礴,千變萬態,氣騰勢飛,合遝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