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一出身將門,雖然年輕,但論韜略,斷不是葉楚青這種野路子出身,葉楚青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與威望遠不足以讓李源一輕信自己而屢次犯險,隻得喟然道:“既如此,在下多說無益,但憑將軍做主,無論生死,定不相負!”
城頭幾人相互看了看對方,心知肚明這爭論半日毫無結果,無非還是抱緊城池死守罷了,隻得無奈散去,隻剩下李源一雙眉緊皺,遠眺城外,怔怔出神。
中州的冬季,一般長約兩月有半,帝都所在的北方,大抵是大雪摧城,冰凍不化,而在帝國的南線,緊鄰溫熱潮濕的蠻國,寒暖氣流在此交彙,即使是最冷的天,氣溫也不過零度上下。
然而,雖然氣溫並不算低,但南方多雨水,空氣潮濕,氣溫一降,濕氣便如刺骨的刀子一般往人身上剮。這般的寒冬,常人多添些衣物,燒些柴火,總歸是能對付著熬過去。
但對常年駐守在邊城的將士而言,每年的冬天甚至比泥濘多雨的梅雨時節還要難熬,一來是將士們身披甲衣,熱量揮發快,遇上冰冷的空氣,簡直就像被一個冰罩子給罩住一般;二來則是入冬後晝短夜長,又是邊塞要地,守城萬萬馬虎不得,因而夜間的作業時間大大加長,頂著刺骨寒風,披著冰冷霜露,縱是鐵打的漢子也不免打上幾個哆嗦。
自冷江城陷後,葉楚青與一眾弟兄死裏逃生,一路上殺機重重,好不容易在這安奚落下腳來,卻眼看也待不長了,隻是不知等到離開這安奚城時,自己是一個疲憊的士兵,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從城牆上下來後,葉楚青的心情低落,本來慷慨陳詞時的一腔熱血褪去,竟也覺得一身涼意頗為難忍。葉楚青搓著手走著,思忖著自己人微言輕,但這幾番立下功勞後,總覺得自己在李源一和何挺進等城中主將麵前,也多少算一個出謀劃策的人,然而這回卻碰上了一個大釘子,終究是有些失望。
其實葉楚青對自己的提議也並非有十足的把握,或許,自己這般想隻是更希望能夠衝出城去和蠻子幹個痛快,哪怕死,也要死得像一個戰士,而非在這冰冷的城中坐以待斃吧!但是,這些日子,馬季那如焦炭一般的慘狀仍不時會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天知道自己當初沒有建議大家來奪安奚的話,會不會更好呢?會不會能避免更多的犧牲呢?可惜人力縱能改一時之勝負,卻終歸左右不了戰爭的車輪會滾向何處。
心中煩惱如同亂麻,葉楚青產生了深深的無力感,隻覺得自己如滄海一粟,生死都不在自己手上,隻能在這如一口巨大冰冷的棺材一般的安奚城中,等待宣判——要麼是蠻子先如潮水一般湧入城中,將自己與其他袍澤碾為齏粉;要麼就是匆匆來援的羅炳權一軍陷入蠻軍的伏擊,自己卻要眼睜睜地看著更多中楚將士毫無意義地死去……
無能為力,無能為力,無能為力!葉楚青在心中默念著這幾個字,最後幾乎是沉默地咆哮——盡管自己是區區一名普通的小卒,但這種毫無勝算待人宰割的局麵仍然讓他感到憋屈不已,縱使自己一身武藝和滿腔的熱血抱負,此時此刻卻毫無用處。
寒意襲人,葉楚青手觸到所配斬馬刀刀柄上纏裹的織物與皮革,似乎也能感覺到這柄兵刃的心也在冷卻。葉楚青的父親出身軍戶,也是個自小習武的武人,人言年輕時還當過楚帝司馬玉秀的近衛,卻不知遭何變故,沒有像其他早期跟隨司馬玉秀的人一樣自此飛黃騰達,反而是罕見地脫離了軍籍,從此終日酗酒,潦倒一生,最後死於病榻之上,留給葉楚青的一無半分田產,二無一厘錢財,唯有這柄沒有名字的斬馬刀。
葉楚青想起父親小時候對自己說過的話:“男兒一世,當有所為而有所不為,刀之所至,當有可斷而有不可斷。”葉楚青的一身武藝承於父親,在少年時便有小成,論身手,他自信即使是刀尖舔血的十年老兵,也未必能敵得過他。
現在幾年行伍,更是從刀光劍影裏麵闖出來的,要說對手中兵器的了解,不托大了說,那也是個行家,可是戰場上為兵為將,但憑一聲軍令,又有何事是可為而又不可為?遇上敵人,生死一線,刀一出手又哪顧得上哪些是可斷或不可斷?念及此,葉楚青苦笑幾聲,父親啊父親,你若能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又怎會那般終老?男兒一世,終歸白骨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