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的腰病又犯了。她以前就經常犯病,隻是這次特別厲害。坐不敢坐,躺不敢躺,隻能站著。她習慣在我們家門口站著,兩隻手撐住門框,目光定在一個方向一動不動,像一棵沒有遇到風的樹一樣安靜。秋天快過去了,風越來越幹燥,她那樣站著,又孤單又冷。我想把她攙扶進屋,她不讓我攙,就那麼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望著天邊一朵不斷拉扯著的雲彩。
那天的早晨,陽光好得無可挑剔。
我想,她這又是在回憶往事了。
她經常這樣不聲不響地梳理那些過去的事情。
我媽的腰是被人打傷的。那年王老八帶人來我家扒房子,我爺爺說,王主任,算了吧,以後我不搞封建迷信了。王老八說,以後不搞那是以後的事情,這次搞了,就應該處罰。我爺爺不再靠前了,他蹲到門口說,唉,近你媽(我們老家罵人的土話)。我爸爸也蹲過去陪著他,我爸爸說,爹,就這麼著吧,別跟他們擰著。我爺爺說,長興他爹死了,關在裏麵死的。我爸爸說,嗯,咱不跟他學。王老八砸我媽的梳妝鏡,我媽上去跟他拽扯,於是我媽的腰就出毛病了……我哥哥哭著上去拉我媽,我媽抱著他,雙雙躺在地上。我哥哥掙出來,爬到王老八的腳下,一口咬住了他的腳脖子,於是我哥的腦袋上就起了一個大包,亮閃閃的,跟一個剝了皮的煮雞蛋一樣。我跑過去讓我媽抱,我知道我媽的懷裏需要有個人,我讓她抱。
扒房子的人走了,我哥拿著一把菜刀在劈院牆石頭,身邊全是火星。我躺在我媽的懷裏看我爺爺和我爸。我爸爸不蹲了,他團坐在矮牆的陰影裏像一堆破抹布。我爺爺朝我拉著他的那張滿是皺紋和塵土的老臉,像是拉扯著一張破碎的漁網。
“唉,近你媽。”我爺爺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眯著他針鼻大的眼睛,一隻手不停地搓摸光禿禿的腦袋,滿臉的皺紋裏全是無可奈何。這句話很傳染人,我有時候也這樣說,唉,近你媽。可是我說這話時沒有我爺爺的那種深沉,我覺得我想要把這句話說得像我爺爺那樣深沉,沒有幾十年的功力是不可能的。現在,我站在我們家的院子裏,看著晴朗的天,又在念叨,唉,近你媽。我媽沒有回頭,她說,大寬你不要罵人。我說,這是口頭語。我媽說,口頭語也是罵人的話,你別這樣,你是個好孩子。這時候,有幾絲涼風吹來,無聲地掃在光禿禿的地上,帶起幹燥的浮塵,太陽依舊毒辣。我看見我媽將胳膊往上抬了抬,我知道她是在擦眼淚,她總是這樣偷偷地擦眼淚,我爸爸喝酒她擦,我爺爺去世她擦,我哥去了勞教所她擦,我住進了醫院她也擦……這一次她擦是因為我哥哥搬走了,我哥哥搬到了林寶寶家,我媽傷心了,我媽不喜歡林寶寶。
我哥哥搬走一個多月了,什麼也沒帶,他說,那邊什麼都有,全是新的,我做了倒插門女婿呢。
走的那天上午,我媽沒說話,扭著腦袋看窗外的幾隻麻雀吵架。
我爸爸似乎是急著上班,披著工作服,邊出門邊說:“好好跟人家過,該結婚就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