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寶寶應該是心裏委屈,去跟她爸爸多訴一會兒苦去了吧,這麼一想,我放了一下心,她那麼大的一個人了,應該知道什麼時候回家的。我瞅了瞅空蕩蕩的胡同,一搖頭進了我們家的胡同。王東可真有意思,我那天不過是打了你幾拳,踢了你幾腳,至於這麼記恨我嘛……想起那天的事情,我的心中閃過一絲內疚,我也太不應該了,對待自己的兄弟哪能下那麼狠的手?可是那天我真的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金龍已經那樣了,你還打,而且是為了那麼一個不自重的女人,這樣的事情如果傳出去,我們這幫人還怎麼混?該打!管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呢。我罵聲操,一跺腳進了我家的院子。
我爸爸沒在家,屋裏的燈黑著,我媽一個人躺在床上,厚厚的兩條被子蓋著她,看上去就像一座小山。
我剛想退回我那屋,我媽忽然翻了一下身子:“大寬,停電了。”
我說:“我給你點上蠟燭吧。”
我媽說:“好吧,你給我把蠟燭點上,有亮光屋裏還暖和。”
我剛把桌子上的蠟燭點上,我媽就閉上眼睛,石頭一般睡著了。
我默默地在我媽的床頭上坐了一會兒,一次次地想要過去抱她,想要讓她感覺暖和起來……我媽這輩子可真夠苦的,打從記事起我就沒看到她有一天是快樂著的。記得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我媽從外麵帶回來一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躲在廁所裏打開,急匆匆地扒拉著看。我要上去看,我媽用身子擋著不讓看,我媽說,小孩子看了這東西是要長災星的。我問災星是什麼東西?我媽說,災星就是你辦了壞事兒,他整天盯著你,讓你過不上好日子的妖怪。我就不敢看了,跑去學校找我哥,我對我哥說,咱媽帶回家一個災星,咱媽看了,她一輩子都麻煩了。我哥害怕了,帶著我從學校跑回了家。剛進門就看見我爺爺叉著腰在院子裏罵我媽,罵得很難聽,我哥哥抄起一張鐵鍁就給我爺爺鏟在腿上了。我爺爺愣著看了我哥一會兒,摸著山羊胡子笑了,他說,這小子行,隨我呢。就不罵了,回屋找出他的酒壺找王老糊喝酒去了。我媽紅著眼圈蹲在堂屋洗一些看上去像毛蛤蜊肉似的小肉塊,抄一下哆嗦一下身子,最後抱著盆子哭了,她說,你爸爸太可憐,他好幾個月沒吃到葷腥了。
記得那天我爸爸回來,一聞到肉香就咧開大嘴笑,嘿嘿嘿嘿,孩子他娘真有本事,今天我要吃肉了。
後來我知道,那些肉是貓肉,那隻死貓是我媽在路上揀的,貓是被汽車給軋死的。
多年以後我哥進了勞教所,我媽說,災星下界了,災星下界了,咱們家要完蛋了……
我爺爺沒有吃貓肉,所以我爺爺死得很安詳,沒遭一點兒罪就過去了。我爸爸吃得最多,他一直都活在艱難之中,我哥哥吃得也多,他得到了報應;我媽念叨說,災星是我弄來家的,所以我這輩子注定要贖罪……我媽還說,大寬你沒吃,你跟著你爺爺去你王八叔家了,你逃脫了。我逃脫了嗎?想到這裏,我冷不丁打了一個寒戰,我沒有逃脫,盡管我的災星不是那隻死貓,可是我的災星是錢,這個災星即將降臨到我的頭頂。燭光一抖一抖地跳,我的影子投射在牆壁上,就像一隻正在倒氣的病獸。我吹滅蠟燭,借著窗外投進來的月光給我媽掖了掖被角,踮著腳尖走到了門口。院子裏有個人影在晃,我看清楚了,那是我爸爸,他像個老人那樣將雙手抄在袖管裏,仰著脖子看天,天上沒有月亮,有幾隻星星在眨眼。我爸似乎覺得冷,身子一晃一晃地悠蕩,脖子幾乎縮進了他的肩膀。我知道這幾天我爸跟我媽老是吵架,因為我哥跟林寶寶的事情。我爸爸吵不過我媽,總是念叨這麼一句“你不是已經同意了嗎?你不是已經同意了嘛”,我媽瞪著他說,我同意他要那個婊子,可是我不同意他要那個野種,他的腦子裏全是婊子和野種,他的腦子裏沒有爹和媽。因為這個原因,我爸經常出去躲一會兒,等我媽睡著了才回來。我勸過我媽,讓他不要對我爸這樣,可是我媽不聽,她說,你爸爸是個窩囊廢,就應該這樣對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