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不趕緊拿出來?洗洗好接著用啊。”驢四兒依然朝老頭兒瞪著他的那兩隻螃蟹眼。
“腦子不跟趟,”蒯斌坐起來,撚著下巴上的幾根鼠須,蔫蔫地笑,“落後就要挨打,這是鄧大爺說的。”
“鄧大爺說得沒錯,”驢四兒興奮地往這邊湊了湊,“不聽話就砸出眼來,”瞥一眼撅在那兒的木乃伊,“還有那位。”
“那是說你呢,膘子。”老頭兒擎著鞋底子飛針走線。
“說我?我又沒惹蒯組,蒯組心明眼亮,”驢四兒討好地衝蒯斌呲了呲牙,“蒯租我真佩服你,如果沒有你,木乃伊這個混帳東西還不知道該怎麼折騰大夥兒呢。剛來的時候順子砸過他,他不服氣啊,找機會還想發壞,你這一上來就摁住他了,他見了你連個屁都不敢放……哎,可也怪了,你說這個混帳玩意兒那麼能‘舔’,政府怎麼就不用他了呢?這是多麼好的一條狗啊。”“這你都不知道?”眼鏡兒緩過勁來,矜持地一笑,“就好比一條狗,當嘴裏的那根骨頭變成一顆大炸彈的時候,你說你是繼續叼著還是趕緊丟下跑?”“蒯組,蒯組!”木乃伊忽地直起了身子,“王川反改造,他辱罵政府是狗!”
見沒人搭理他,木乃伊蔫了,放屁似的哼唧一聲,重新撅了回去。
蒯斌皺著眉頭撚了一陣胡須,一抬頭:“木乃伊,明天你去把廁所裏的大糞掏到肥料池子裏,那活兒適合你。”
木乃伊委屈得像是要哭:“憑什麼?”
蒯斌的聲音輕得像紙:“鳥奔高枝落嘛,這都是有數的。”
木乃伊泄了氣的皮球一般不出聲了。驢四兒捂著嘴笑了:“看見了吧,蒯組就是會教育人,再緊的逼也給他捅寬鬆了,鬆得皮囊子一樣,就跟潘東子上麵唱的一樣,小小竹排江中遊,巍巍青山兩岸走……”“雄贏展翅飛,哪怕風雨驟,革命重擔挑肩上,黨的教導記心頭,”蒯斌突然躺倒了,聲音粗得像驢,“黨的教導記心頭!砸碎萬惡的舊世界,萬裏江山披錦繡……”
在這樣的歌聲裏,我沉沉睡去。一隻老鷹在黑暗的天空中飛翔,天上一會兒是雨,一會兒是雪,老鷹忽然就變成了一隻麻雀,歪歪扭扭地紮進了一個籠子……我聽說在籠子裏呆久了,有些鳥兒就不再適應天空了,它們會覺得籠子更適合自己。是不是我已經像這隻麻雀一樣,適應了籠子裏的生活?我似乎已經忘記了外麵的一切,眼前全是籠子裏的一些怪鳥。我跟這些怪鳥一起在籠子裏胡亂撲騰,撲騰來撲騰去,就撲騰到那條熟悉的街道去了,我看見王老八在汗流浹背地拆我家的房子,我爸爸跟在他的後麵幫他擦汗,一邊擦一邊笑,我媽在屋裏哭,我爺爺蹲在西院牆下麵,院牆的影子照得他很黑。有人在淒厲地叫罵……我一激靈,抬腿向前邁去,險些掉到鋪下,這才發覺自己是在做夢,而監舍裏的混亂,卻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