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瞑色蒼茫,遠樹濃蔭鬱蓊,夜風蕭蕭瑟瑟,梅隱和揆走著大路,我和雲便在亂岩上跳躥,苔深石滑,跌了不曉的有多少次。經過一個水澗,他們許多人懸崖上走,我和雲便走下了澗底,水不深,而碧清可愛,淙淙的水聲,在深澗中聽著依稀似嫠婦夜啼。幾次回首望月,她依然模糊,被輕雲遮著;但微微的清光由雲縫中泄漏,並不如星夜那麼漆黑不辨。前邊有一塊圓石,晶瑩如玉,石下又彙集著一池清水。我喜歡極了,剛想爬上去,不料一不小心,跌在水裏把鞋襪都濕了!他們在崖上,拍著手笑起來,我的臉大概是紅了,幸而在夜間他們不曾看見;雲由岩石上踏過來才將我拖出水池。
抬頭望懸崖削壁之上,鬱鬱陰森的樹林裏掩映著幾點燈光,夜神翅下的景致,愈覺的神妙深邃,冷靜淒淡;這時候無論什麼事我都能放得下超得過,將我的心輕輕底捧獻給這黑衣的夜神。我們的足步聲笑語聲,驚的眠在枝上的宿鳥也做不成好夢,抖顫著在黑暗中亂飛,似乎靜夜曠野爆發了地雷,震得山中林木,如喊殺一般的紛亂和顫噤!前邊大概是村莊人家罷,隱隱有犬吠的聲音,由那片深林中傳出。
爬到山巔時,涼風習習,將衣角和短發都(吹)起來。我立在一塊石床上,抬頭望青蒼削岩,乳泉一滴滴,由山縫岩隙中流下去,俯視飛瀑流湍,聽著像一個係著小鈴的白兔兒,在澗底奔跑一般,清冷冷忽遠忽近那樣好聽。我望望雲幕中的月兒,依然露著半麵窺探,不肯把團圓賜給人間這般癡望的人們。這時候,揆來請我去吃點心,我們的聚餐會遂在那個峰上開了。這個會開的並不快活,各人都懶鬆鬆不能十分作興,月兒呢模模糊糊似乎用淚眼望著我們。梅隱躺在草上唱著很淒涼的歌,真令人愁腸百結;揆將頭伏在膝上,不知他是聽她姐姐唱歌,還是膜首頂禮和默禱?這樣夜裏,不知什麼緊壓著我們的心,不能像往日那樣狂放浪吟,解懷痛飲?
陪著他們坐了有幾分鍾,我悄悄的逃席了。一個人坐在那邊石床上,聽水澗底的聲音,對麵陰濃蕭森的樹林裏,隱隱現出房頂;冷靜靜像死一般籠罩了宇宙。不幸在這非人間的,深碧而飄渺的清潭,映出我迷離恍惚的塵影;我臥在石床上,仰首望著模糊淚痕的月兒,靜聽著清脆激越的水聲,和遠處梅隱淒涼入雲的歌聲,這時候我心頭湧來的淒酸,真願在這般月夜深山裏盡興痛哭;隻恨我連這都不能,依然和在人間一樣要壓著淚倒流回去。蓬勃的悲痛,還讓它埋葬在心坎中去輾轉低吟!而這顆心恰和林梢月色,一樣的迷離慘淡,悲情蕩漾!
雲輕輕走到我身傍,淒(然)的望著我!我遂起來和雲跨過這個山峰,忽然眼前發現了一塊綠油油的草地。我們遂揀了一塊斜玻,坐在上邊。麵前有一顆鬆樹,月兒正在樹影中映出,下邊深澗萬丈,水流的聲音已聽不見;隻有草蟲和風聲,更現的靜寂中的振蕩是這般陰森可怕!我們坐在這裏,想不出什麼話配在這裏談,而隨便的話更不願在這裏談。這真是最神秘的夜嗬!我的心更較清冷,經這度潭水濤聲洗滌之後。
夜深了,遠處已隱隱聽見雞鳴,露冷夜寒,穿著單衣已有點顫栗,我怕雲凍病,正想離開這裏;揆和梅隱來尋我們,他們說在遠處望見你們,像墳前的兩個石像。
這夜裏我和梅隱睡在龍王堂,而我的夢魂依然留在那翠巒清潭的石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