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似乎想起什麼一樣,站起身來領著我就走,她說:
“我領你到個地方去看看。”
這條道上,莫有逢到一個人。緣道的鐵線上都曬著些枯幹的荷葉,我低著頭走了幾十步,猛抬頭看見巍峨高聳的四座塔形的墓。荒叢中走不過去,未能進去細看;我回頭望望四周的環境,我黨著不如陶然亭的寥闊而且淒靜,蕭森而且清爽,陶然亭的月亮,陶然亭的晚霞,陶然亭的池塘蘆花,都是特別為墳墓布置的美景,在這個地方埋葬幾個烈士或英雄,確是很適宜的地方。
母親!在陶然亭蘆葦池塘畔,我曾照了一張獨立蒼茫的小像;當你看見它時,或許因為我愛的地方,你也愛它;我常常這樣希望著。
我們見了頹廢傾記,荒榛沒脛的四烈士墓,真覺為了我們的先烈難過。萬牲園並不是荒野廢墟,實不當忍使我們的英雄遺骨,受這般冷森和淒涼!就是不為了紀念先賢,也應該注意怎樣點綴風景!我知道了,這或許便是中國內政的縮影吧!
隔岸有鮮紅的山查果,夾著鮮紅的楓樹,望去像一片彩霞。我和清拂著柳絲慢慢走到印月橋畔;這裏有一塊石頭,石頭下是一池碧清的流水;這塊石頭上,還刊著幾行小詩,是清四月間來此假寐過的。她是這樣處處留痕跡,我呢,我願我的痕跡,永遠留在我心上,默默地留在我心上。
我走到楓樹麵前,樹上樹下,紅葉鋪集著。遠望去像一條紅氈。我想揀一片留個紀念,但是我莫有那樣勇氣,未曾接觸它前,我已感到淒楚了。母親!我想到西湖紫雲洞口的楓葉,我想到西山碧雲寺裏的楓葉;我傷心,那一片片緋紅的葉子,都給我一樣的悲哀。
月兒今夜被厚雲遮著,出來時或許要到夜半,冷森淒寒這裏不能久留了;園內的遊人都已歸去,徘徊在暮雲暗淡的道上的隻有我們。
遠遠望見西直門的城樓時,我想當城圈裏明燈輝煌,歡笑歌唱的時候,城外荒野尚有我們無家的燕子,在暮雲底飛去飛來。母親!你聽到時,也為我們漂泊的遊兒傷心嗎?不過,怎堪再想,再想想可憐窮苦的同胞,除了懸梁投河,用死去辦理解決一切生活逼迫的問題外,他們求如我們這般小姐們的呻吟而不可得。
這樣佳節,給富貴人作了點綴消遣時,貧寒人確作了勒索生命的符咒。
七點鍾回到學校,瓊和清去買紅玫瑰,芝和韻在那裏料理果餅;我和俠坐在床沿上談話。她是我們最佩服的女英雄,她曾遊遍江南山水,她曾經過多少困苦;尤其令人心折的是她那嬌嫩的玉腕,能飛劍取馬上的頭顱!我望著她那英姿瀟灑的豐神,聽她由上古談到現今,由歐洲談到亞洲。
八時半,我們已團團坐在這天涯地角,東西南北湊合成的盛宴上。月兒被雲遮著,一層一層剛褪去,又飛來一塊一塊的絮雲遮上;我想執杯對月兒痛飲,但不能踐願,我隻陪她們淺淺地飲了個酒底。
我隻願今年今夜的明月照臨我,我不希望明年今夜的明月照臨我!假使今年此日月都不肯窺我,又那能知明年此日我能望月?在這模糊陰暗的夜裏,淒涼肅靜的夜裏,我已看見了此後的影事。母親!逃躲的,自然努力去逃躲,逃躲不了的,也隻好靜待來臨。我想到這裏,我忽然興奮起來,我要快樂,我要及時行樂;就是這幾個人的團宴,明年此夜知道還有誰在?是否煙消灰熄?是否風流雲散?
母親!這並不是不祥的讖語,我覺著過去的淒楚,早已這樣告訴我。
雖然陳列滿了珍撰,然而都是含著眼淚吃飯;在輕籠虹彩的兩腮上,隱隱現出兩道淚痕。月兒朦朧著,在這淒楚的筵上,不知是月兒愁,還是我們愁?
杯盤狼藉的宴上,已哭了不少的人;瓊妹未終席便跑到床上哭了,母親!這般小女孩,除了母親的撫慰外,誰能解勸她們?瓊和秀都伏在床上痛哭!這謎揭穿後誰都是很默然地站在床前,清的兩行清淚,已悄悄地滴滿襟頭!
她怕我難過,跑到院裏去了。我跟她出來時,忽然想到亡友,他在淒涼的墳墓裏,可知道人間今宵是月圓。
夜闌人靜時,一輪皎月姍姍地出來;我想著應該回到我的寓所去了。到門口已是深夜,悄悄的一輪明月照著我歸來。
月兒照了窗紗,照了我的頭發,照了我的雪帳;這裏一切連我的靈魂,整個都浸在皎清如水的月光裏。我心裏像怒濤湧來似的淒酸,撲到床緣,雙膝跪在地下,我悄悄地哭了,在你的慈容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