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杭州人的一位代表的典型。凡在杭州人性格中所有的特異處,都具備在先生的一身,自然,杭州人的弱點,也不免略具著些。
先生的曾高始祖,於何時始遷杭州,我並不知道。是琅琊係呢,抑太原係?是田齊之後呢,還是比幹或信陵君之後呢,我也無從說起。先生晚年,日夜在編的一部《三千年王氏世係敘略》,不幸屬稿未終,就去世了;上麵隻追溯到了周秦,下麵不過敘到了兩晉南北朝之際。然而先生平時告我,每說真正的杭州土著老百姓,近來是很少了,王氏就是這些僅少的土著老百姓中間的一族。
我生也晚,和先生相去,遠隔著四十多年(先生生鹹豐三年癸醜,我生在光緒二十二年丙申),又以少時流寓四方,杭郡耆舊,親睦得很少,所以和先生遊處的時日,隻有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丁卯以後的四五年光景。
與先生相識,當然是由於先生孫女映霞的紹介。映霞本姓金,實係先生長女之所出,按例為先生的外孫女,但因先生的一子早世,無所出,故將映霞及伊幼弟撫育,以繼王氏之宗。我平時亦常以爹爹呼先生(杭州俗語,爹爹即祖父之親稱),不過自相識以後,熟而缺禮,和先生時時對酒談詩書,一頓飯,總要吃盡三四個鍾頭;有時夜半起來,挑燈,喝酒,翻書,談古今,往往會癡坐到天亮;先生不以尊長自居,我也不覺得先生是長兩輩的親屬;所以現在在這裏寫他的回憶,也仿佛隻是一個後學小子,在對一位可敬可愛的老前輩,直抒著胸臆間不能自已的仰慕與追思,親屬的觀念,倒並不覺得十分濃厚似的。這,一半雖然也是由於我的不恭少敬的天性之所致,但是先生的道德文章,尤其是先生的偉大的人格風度的感化,想來還是更大的原因無疑。
十五年丙寅的秋季,在上海和因避亂而寄寓在法界的映霞認識以後,十六年春,為了政治及個人的關係,我不得不逃到杭州來小住。那時候,先生正在梅花碑的育嬰堂裏任董事。初次與先生見麵,是在育嬰堂的那一間會客室裏,記得是一天陰寒欲雨的早春天。
當時,我在經營的創造社出版部,因政治關係而入了停滯的狀態;對於前妻並子女的離異贍養等問題,又因現款無著,祖產未分,而處到了兩難之境;尤其是危急的一個生死關頭,是因為有幾位朋友的政見之故,我也受了當局的嫌疑,弄得行動居處,都失掉了自由。
在這一種四麵楚歌的處境之下,孑然一身,逃到杭州的時候,我的精神的萎頓,當然可以不必說起,就是身體,也舊疾複發,夜熱睡汗等症狀,色色俱全,痰裏頭更重見了點點的血絲。又因為在上海租界上亂避亂躲的結果,饑飽不勻,飲酒過度,膽裏起了異狀,膽汁溢滿全身,遍體隻是金黃的一層皮和棱棱的一身骨,飯也吃不進,走路也提不起腳跟來了。
先生一見,就殷殷以保修身體為勸,對於我與映霞的結合,也不持異議,但問祖產分後,讓給前妻,也夠得她們母子的衣食否?說到後來,先生還微歎著氣,笑念出了兩句“恨殺南朝阮司馬,累儂夫婿病愁多”的梅村的名句來。
這一年,先生已經有七十五歲了,圓頭大耳,麵色紅潤,肌肉也非常豐碩,說話的聲氣,沉著洪爽,而微笑起來,真有點像彌勒的塑像。
在杭州養病的中間,和先生談話的機會很多,自己的過去七十五年中間的悲歡起伏,在旁人是決不能忍受的打擊與被欺,先生談的時候,總不改他的微笑的態度,仿佛是在談利害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
先生是於舊曆九月二十八日寅時,生在寧波寧紹台道的官署裏的,那時候先生的父親六平公正在段鏡湖觀察的幕裏佐金穀。
“九月廿八,本來是財神的生日,像我這樣的一個窮措大,居然會和財神同一日生,你說可笑不可笑?”
先生每次談到他的生日,總忘不了對運命之神,作一段詼諧。聽他的口吻,看他的神氣,卻並不是在怨貧,倒是真正地在樂道。
七歲上,因六平公的出宰沙縣,先生也就上福建延平府下的這沙縣去讀書了。第二年庚申,鹹豐十年,再下一年辛酉,鹹豐十一年,杭州曾兩次陷入洪楊軍手,先生一家總算因宦遊在外,得免於驚恐。
先生的敏慧,自小就有名了。每談到十二歲時,就為寧德縣宰雲南湯四如先生所賞識,十六歲時,為徐壽蘅學使所拔擢,十九歲時補廩的種種過去,先生於破顏一笑之餘,總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兩句話來自嘲自慰;看他笑著說出這兩句結尾語的時候,我總要想起“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的那一首詩來,而為他悒鬱;但先生自己,卻說完就忘了似的,又去看他的書,喝他的酒,或睡他的覺,幹他的事去了。
廿一歲時,考試選拔,頭場取列,二場因母病不去,是先生一生功名潦倒的開始。其後十餘年中喪母喪父,托人經營的錢莊數家,同時破產;更因給嫁海寧查氏以四妹之故而傾家,甚至於弄得饣粥不繼,不得不依敷文,崇文,紫陽,詁經精舍,學海堂等五個書院的膏火收入以自活;你試想想,一個不更世事的宦家迂腐少年,同時遭遇著了這種種重大的打擊,誰能夠免得了不垂頭喪氣,從此一蹶不振,萎靡下去的呢?而先生,卻也不改他的常態,隻苦笑著說:“大約是天之將降大任於我也!”當這時候的先生的這種曠達的風度,是適趙氏的先生的三妹,今年已達到了八十一歲的高齡的餐霞老人向我說的。先生是獨子,姊妹卻有四人,長適陳氏,早故。仲姊先亦適查,歿後又以四妹嫁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