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妄想還可以減價;自己從不能做“諸色人等”,卻可以結交“諸色人等”的朋友。從他們的生活裏,我也可以分甘共苦,多領略些人味兒;雖然到底不如親自出馬的好。《愛的教育》裏說:“隻在一階級中交際的人,恰和隻讀一冊書籍的學生一樣。”真是“有理呀有理”!現在的青年,都喜歡結識幾個女朋友;一麵固由於性的吸引,一麵也正是要潤澤這幹枯而單調的生活。我的一位先生曾經和我們說:他有一位朋友,新從外國回到北京;待了一個多月,總覺有一件事使他心裏不舒暢,卻又說不出是什麼事。後來有一天,不知怎樣,竟被他發見了:原來北京的街上太缺乏女人!他覺得這樣的生活,實在幹燥無味!但單是女朋友,我覺得還是不夠;我又常想結識些小孩子,做我的小朋友。有人說和孩子們作伴,和孩子們共同生活,會使自己也變成一個孩子,一個大孩子;所以小學教師是不容易老的。這話頗有趣,使我相信。我去年上半年和一位有著童心的朋友,曾約了附近一所小學校的學生,開過幾回同樂會;大家說笑話,講故事,拍七,吃糖果,看畫片,都很高興的。後來暑假期到了,他們還抄了我們的地址,說要和我們通信呢。不但學齡兒童可以做我的朋友,便是幼稚園裏的也可以的,而且更加有趣哩。且請看這一段:
終於,母親逃出了庭間了。小孩們追到欄柵旁,臉當住了柵縫,把小手伸出,紛紛地遞出麵包呀,蘋果片呀,牛油塊等東西來。一齊叫說:
“再會,再會!明天再來,再請過來!”(見《愛的教育》譯本第七卷內《幼兒院》)倘若我有這樣的小朋友,我情願天天去呀!此外,農人,工人,也要相與些才好。我現在住在鄉下,常和鄰近的農人談天,又曾和他們喝過酒,覺得另有些趣味。我又曉得在北京,上海的我的朋友的朋友,每天總找幾個工人去談天;我且不管他們談的什麼,隻覺每天換幾個人談談,是很使人新鮮的。
若再能交結幾個外國朋友,那是更別致了。從前上海中華世界語學會教人學世界語,說可以和各國人通信;後來有人非議他們,說世界語的價值豈就是如此的!非議誠然不錯。但與各國人通信,到底是一件有趣的事呀!——還有一件,自己的妻和子女,若在別一方麵作為朋友看時,也可得著新的啟示的。不信麼?試試看!
若你以為階級的障壁不容易打破,人心的隔膜不容易揭開;你於是皺著眉,咂著嘴,說:“要這樣地交朋友,真是千難萬難!”是的;但是——你太小看自己了,那裏就這樣地不濟事!也罷,我還有一套便宜些的變給你瞧瞧;這就叫做“知人”呀。交不著朋友是沒法的,但曉得些別人的“閑事”,總可以的;隻須不盡著去自掃門前雪,而能多管些一般人所謂“閑事”,就行了。我所謂“多管閑事”,其實隻是“參加”的別名。
譬如前次上海日本紗廠工人大罷工,我以為是要去參加的;或者幫助他們,或者隻看看那激昂的實況,都無不可。總之,多少知道了他們,使自己與他們間多少有了關係,這就得了。又如我的學生和報館打官司,我便要到法庭裏去聽審;這樣就可知道法官和被告是怎樣的人了。又如吳稚暉先生,我本不認識的;但聽過他的講演,讀過他的書,我便能約略曉得他了。——讀書真是巧算盤!不但可以知今人,且可以知古人;不但可以知中國人,且可以知洋人。同樣的巧算盤便是看報!
看報可以遇著許多新鮮的問題,引起新鮮的思索。譬如共產黨加入國民黨,究竟是利用呢,還是聯合作戰呢?孫中山先生若死在“段執政”自己誇詡的“革命”之前,曹錕當國的時候,一班大人,老爺,紳士乃至平民,會不會(姑不說“敢不敢”)這樣“熱誠地”追悼呢?黃色的班禪在京在滬,為什麼也會受著那樣“熱誠的”歡迎呢?英國退還庚子賠款,始而說“用於教育的目的”,繼而說“用於相互有益之目的”,——於是有該國的各工業聯合會建議,痛斥中國教育之無效,主張用此款築路——繼而又說用於中等教育;真令人目迷五色,到底他們什麼葫蘆裏賣什麼藥呢?德國新總統為什麼會舉出興登堡將軍,後事又如何呢?還有,“一夫多妻的新護符”和“新性道德”究竟是一是二呢?歐陽予倩的《回家以後》,到底是不是提倡東方道德呢?——這一大篇帳都是從報上“過”過來的,毫不希奇;但可以證明,看報的確是最便宜的辦法,可以知道許多許多的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