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愛讀遊記。現在是初夏了;在遊記裏卻可以看見爛漫的春花,舞秋風的落葉……——都是我惦記著,盼望著的1這兒是白馬湖讀遊記的時候,我卻能到神聖莊嚴的羅馬城,純樸幽靜的Loisieux村——都是我羨慕著,想像著的!遊記裏滿是夢:“後夢趕走了前夢,前夢又趕走了大前夢。”這樣地來了又去,來了又去;像樹梢的新月,像山後的晚霞,像田間的螢火,像水上的簫聲,像隔座的茶香,像記憶中的少女,這種種都是夢。我在中學時,便讀了康更生生的《歐洲十一國遊記》,——實在隻有(?)意大利遊記——當時做了許多好夢;滂卑古城最是我低徊留戀而不忍去的!那時柳子厚的山水諸記,也常常引我入勝。後來得見《洛陽伽藍記》,記諸寺的繁華壯麗,令我神往;又得見《水經注》,所記奇山異水,或令我驚心動魄,或讓我遊目騁懷。(我所謂“遊記”,意義較通用者稍廣,故將後兩種也算在內。)這些或記風土人情,或記山川勝跡,或記“美好的昔日”,或記美好的今天,都有或濃或淡的彩色,或工或潑的風致。而我近來讀《山野掇拾》,和這些又是不同:在這本書裏,寫著的隻是“大陸的一角”,“法國的一區”,並非特著的勝地,膾炙人口的名所;所以一空依傍,所有的好處都隻是作者自己的發見!前舉幾種中,隻有柳子厚的諸作也是如此寫出的;但柳氏僅記風物,此書卻兼記文化——如Vicard序中所言。所謂“文化”,也並非在我們平日意想中的龐然巨物,隻是人情之美;而書中寫Loisieux村的文化,實較風物為更多:這又有以異乎人。而書中寫Loisieux村的文化,實在也非寫Loisieux村的文化,隻是作者孫福熙先生暗暗地巧巧地告訴我們他的哲學,他的人生哲學。所以寫的是“法國的一區”,寫的也就是他自己!他自己說得好:

我本想盡量掇拾山野風味的,不知不覺的掇拾了許多掇拾者自己。(原書二六一頁)但可愛的正是這個“自己”,可貴的也正是這個“自己”!

孫先生自己說這本書是記述“人類的大生命分配於他的式樣”的,我們且來看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麼式樣?世界上原有兩種人:一種是大刀闊斧的人,一種是細針密線的人。前一種人真是一把“刀”,一把斬亂麻的快刀!什麼糾紛,什麼葛藤,到了他手裏,都是一刀兩斷!——正眼也不去瞧,不用說靠他理紛解結了!他行事隻看準幾條大幹,其餘的萬千枝葉,都一掃個精光;所謂“擒賊必擒王”,也所謂“以不了了之”!英雄豪傑是如此辦法:他們所圖遠大,是不屑也無暇顧念那些瑣細的節目!蠢漢笨伯也是如此辦法,他們卻隻圖省事!他們的思力不足,不足剖析入微,鞭辟入裏;如兩個小兒爭鬧,做父親的更不思索,便照例每人給一個耳光!這真是“不亦快哉”!但你我若既不能為英雄豪傑,又不甘做蠢漢笨伯,便自然而然隻能企圖做後一種人。這種人凡事要問底細;“打破沙缸問到底!還要問沙缸從那裏起?”他們於一言一動之微,一沙一石之細,都不輕輕放過!從前人將桃核雕成一隻船,船上有蘇東坡,黃魯直,佛印等;或於元旦在一粒芝麻上寫“天下太平”四字,以驗目力:便是這種脾氣的一麵。他們不注重一千一萬,而注意一毫一厘;他們覺得這一毫一厘便是那一千一萬的具體而微——隻要將這一毫一厘看得透徹,正和照相的放大一樣,其餘也可想見了。他們所以於每事每物,必要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無論錙銖之別,淄澠之辨,總要看出而後已,正如顯微鏡一樣。這樣可以辨出許多新異的滋味,乃是他們獨得的秘密!總之,他們對於怎樣微渺的事物,都覺吃驚;而常人則熟視無睹!故他們是常人而又有以異乎常人。這兩種人——孫先生,畫家,若容我用中國畫來比,我將說前者是“潑筆”,後者是“工筆”。孫先生自己是“工筆”,是後一種人。他的朋友號他為“細磨細琢的春台”,真不錯,他的全部都在這兒了!他紀念他的姑母和父親,他說他們以細磨細琢的工夫傳授給他,然而他遠不如他們了。從他的父親那裏,他“知道一句話中,除字麵上的意思之外,還有別的話在這裏邊,隻聽字麵,還遠不能聽懂說話者的意思哩”。這本書的長處,也就在“別的話”這一點;乍看豈不是淡淡的?緩緩咀嚼一番,便會有濃密的滋味從口角流出!你若看過氵襄氵襄的朝露,皺皺的水波,茫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過上好的皮絲,鮮嫩的毛筍,新製的龍井茶:你一定懂得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