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短詩底流行,可算盛極!作者固然很多,作品尤其豐富;一人所作自十餘首到百餘首,且大概在很短的時日內寫成。這是很可注意的事。這種短詩底來源,據我所知,有以下兩種:(一)周啟明君翻譯的日本詩歌,(二)泰戈爾《飛鳥集》裏的短詩。前一種影響甚大。但所影響的似乎隻是詩形,而未及於意境與風格。因為周君所譯日本詩底特色便在它們的淡遠的境界和俳諧的氣息,而現在流行的短詩裏卻沒有這些。後一種影響較小;但在受它們影響的作品裏,泰戈爾底輕倩、曼婉的作風,卻能隨著簡短的詩形一齊表現。而有幾位作者所寫理知的詩——格言式的短詩,——更顯然是從泰戈爾而來。但受這種影響的作品究竟是少數;其餘的流行的短詩,在新的瓶子裏到底裝著些什麼呢?據我所感,便隻有感傷的情調和柔靡的風格;正如舊詩、詞和散曲裏所有的一樣!因此不能引起十分新鮮的興味;近來有許多人不愛看短詩,這是一個重要的緣故。長此下去,短詩將向於疲憊與衰老底路途,不複有活躍與伶俐底光景,也不複能把捉生命底一刹那而具體地實現它了。那是很可惜的!所以我希望現在短詩底作家能兼采日本短詩與《飛鳥集》之長,先涵養些新鮮的趣味;以後自然能改變他們單調的作風。那時,短詩便真有感興底意義了。

現在的短詩叫人厭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太濫了!短詩底效用原在“描寫一地的景色,一時的情調”,或說,“表現一刹那的感興”;所以貴凝煉而忌曼衍。勃來克底詩說: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正可借來形容短詩底意境。在藝術上,短詩是重暗示、重彈性的表現;叫人讀了仿佛有許多影像躍躍欲出底樣子。所以短詩並不容易有動人底力量。現在的作家卻似乎將它看得太簡單了,淡焉漠焉,沒相幹的情感,往往順筆寫出,毫不經意。這種作品大概是平庸敷泛,不能“一針見血”;讀後但覺不痛不癢,若無其事,毫沒有些餘味可以咀嚼,——自然便會厭倦了!作者必以為不過兩三行而已,何須費心別擇?不知如無甚意義,便是兩三行也覺贅疣;何能苟且出之呢?世間往往有很難的事被人誤會為很容易,短詩正是一例。因為容易,所以濫作;因為濫作,所以盛行,所以充斥!但我們要的是精粹的藝術品,不是倉卒的粗製品;雖盛雖多,何濟於事?所以我隻希望一般作者以後能用極自然而又極慎重的態度去寫短詩;量盡可比現在少,質卻要比現在好!

因為短詩底單調與濫作,我便想起了長詩。長詩底長應該怎樣限定,那很難說。我隻能說長詩底意境或情調必是複雜而錯綜,結構必是曼衍,描寫必是委曲周至;這樣,行數便自然很多了。在這兩年的新詩裏,也曾看到幾首長詩,自一二百行至三四百行不等;但這決不是規定的長度,我隻就現狀說說罷了。長詩底好處在能表現情感底發展以及多方麵的情感,正和短詩相對待。我們的情感有時像電光底一閃,像燕子底疾飛,表現出來,便是短詩。有時磅礴鬱積,在心裏盤旋回蕩,久而後出;這種情感必極其層層疊疊、曲折頓挫之致。短詩固萬不能表現它,用尋常的詩形,也難寫來如意。

這裏必有繁音複節,才可盡態極妍,暢所欲發;於是長詩就可貴了。短詩以雋永勝,長詩以宛曲盡致勝,都是灌溉生活的泉源,不能偏廢;而長詩尤能引起深厚的情感。在幾年來的詩壇上,長詩底創作實在太少了;可見一般作家底情感底不豐富與不發達!這樣下去,加以現在那種短詩底盛行,情感將有萎縮、幹涸底危險!所以我很希望有豐富的生活和強大的力量的人能夠多寫些長詩,以調劑偏枯的現勢!我也曉得長篇的抒情的詩,很不容易產生;在舊詩裏,是絕律多而長古少,在詞裏,是小令、中調多而長調少,可見舍長取短,自古已然。這自然因為一般的作家缺乏深厚的情感或委曲的藝術所致。但我想現在總該有些能寫長詩的作家,但因自己的疏懶或時俗所好尚,所以不曾將他們的作品寫出。我所希望的便在這些有得寫、能夠寫,而卻將機會放過的人!至於情感本來簡單,卻想竭力敷衍一番,或存了長詩底觀念,勉強去找適宜的情感,那都是我所深惡痛絕的!我隻讚歎那些自然寫出的好的長詩!有了這種長詩,才有詩的趣味底發展,才有人的情感底圓滿的發展。

1922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