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去我外婆家那邊探親回來後,馬上就知道沈老病了,很快和我爸趕到廟裏幫忙。聽歐陽家族的人說,他們族中也有人趕往沈老人老家那邊去了。據說沈老出家後,為了清修,她拒絕與家人來往。沈氏家族中因遁入空門的人多,可能早已經習慣了的原因,三五年都不見到沈廟走動一次。平時有什麼緊要的事,都是沈廟的修繕方歐陽家族幫忙上下聯絡。
見廟裏廟外都是陌生人,大家忙裏忙外,我就跑到寺廟後山的大水井抓魚。平常跟沈老到大水井挑水,我經常發現水裏麵有一種黑頭魚,看上去像東風車的車頭一樣。對於我來說,那可是件非常奇怪的事。雲貴高原連小河裏都很少有魚,一個山裏的水井中怎麼會魚呢?後來沈老告訴我,她說沈廟一整個山峰下麵其實都是空的,有許多巨大洞穴。洞穴裏麵有地下河,河邊還有一種名叫陰竹的竹子。那種竹子長在黑暗中,拿出來金晃晃的,可是不能見光,一見到日光,整根竹子就像鞭炮那樣劈裏啪啦全碎了。這些在我聽來就像童話故事一樣。
我在大水井邊坐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想,可是坐著坐著就哭了起來,魚也不抓了,拿著個葫蘆瓢在水中蕩來蕩去。蕩了一會兒,我突然發現水中遊來一個黑影,心想是不是大魚,趕緊站起來。可一眨眼那黑影就不見了。別說大魚,就連一條小魚的身影都沒見著。
忽聽“喵!”地一聲自我的背後傳來,我扭頭去看,發現小白正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用一種黯然的眼神望著我。我叫它:“小白!過來!抓魚你吃!”可它像沒聽到似的。
於是我便提著葫蘆瓢朝它跑過去。見我過去小白不但沒有過來,反而調頭就跑。
我一路追過過去,都不知跑了多遠,不知不覺來到鬼跳岩的山崖下。到了懸崖的陰影裏,小白飛快地鑽進了下麵的大洞,轉眼不見了。我一連喊了好多聲,都沒有見它出來。四下裏除了山崖附近空洞洞的回音,什麼也沒有。見那地方陰森森的,我開始有點怕了。可想到小白是跟沈老一起生活好多年的夥伴,我立即打消放棄尋找的念頭,繼續戰戰兢兢往大洞裏邊走。大洞下邊光線還好,往最裏邊走,我發現那兒有一個像拱門一樣的涵洞。涵洞門口胡亂堆著些亂石,裏麵黑乎乎的具體有多深也不知道。我把頭湊過去看了看,心想小白一定是跑進去了。也就在這時,我發現涵洞的裏邊竟然閃著燭光,而且還隱隱傳來幾個孩子談話聲。
“小白!小白你出來!”我一連喊了幾聲。這時裏麵的燈光更亮了。裏麵有人問:“是小斌不?進來玩啊!我是小玥,我們已經放暑假了呢!剛子也在,還有小胖,來捉迷藏啊……”
小玥是我的鄰居,性格善良,長得虎頭虎腦的。在他三歲的時候,他爸爸就死在了煤炭洞裏,後來他媽媽嫁給了一個做牛生意的。家裏養了很多黃牛,還有一頭水牛。小玥跟我玩得好,就是因為我們家也養了一頭水牛,在我爸爸沒出那事之前,我們兩個經常趕著自家水牛到山溝裏放。有時兩頭牛打架打過了頭,怎麼拉都拉不開,還害得我倆坐在一起大哭。
聽到裏邊是小玥在叫我,我一下子笑了起來。想都沒想便貓著身子朝有燈的地方走。
剛走了幾步,我猛地感到衣領像是被什麼給勾住了一樣,將我帶了一個踉蹌。我扭頭去看,洞口一個巨大的黑影正直勾勾地用兩隻眼睛瞪著我,我兩條腿一下就被他嚇軟了。
我想我是撞鬼了,便朝洞裏叫小玥他們出來救我,然而小玥他們就像沒聽見似的,繼續談話。我開始奮力掙紮,可無論我怎樣用力,最終還是無濟於事。那黑影長長地伸出兩隻手,閃電般抓住我的兩隻胳膊就往外拖。到了洞外,我才看清拖我的黑影,好像不是鬼魂,倒像是一個活生生的野人。隻見他衣衫襤褸,麵部輪廓起伏,嘴巴尖尖的,眉毛還很濃很長。
那人一大個嘴巴子打在我的臉色,大洞中忽如其來刮起一陣陰風。等我再往涵洞深處看時,裏邊的燈光已經熄滅了,小玥他們的談話聲也沒有了。而我卻被那野人抱著一路狂奔。
就在我差不多快被他嚇暈過去時,才發現那野人並沒有將我帶到深山老林,而是徑自抱到了沈廟裏。他進去時所有人都看著他,我爸媽也看著他。最後還是歐陽家有個族長顫巍巍地走過來,瞅著那人問:“是阿梁,梁炳成嗎?你……你……你真的是阿梁老爺!”
聽到梁炳成這三個字,我頓覺得耳熟,仔細一想才知道是沈老昏迷時叫著的名字。
見大夥跟那怪人正常談話,我整個人才像個泄氣的皮球那樣癱倒在了地上。
沈老是在三天後去世的,去世前那個叫梁炳成的怪人一直跪在她的麵前。除了歐陽家的族長,誰都不知道他的來路。當時像我們這種小孩子,對於生死離別的感觸一般都是模棱兩可。有時歡喜,有時悲傷,並沒有一個固定的表達方式。像我爺爺奶奶辭世那會兒,見家裏來的親戚多,就忙著跟小夥伴們搶鞭炮去了,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那個整天將我抱在腿上的爺爺和奶奶,我從此之後就再也見不著他們了。不過這次沈老仙逝,我稍微大了一些,雖不是自家親人,想起沈老幫我一刀一刀地切糍粑,想起她陪我到大水井邊看魚的情景,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然而隻是躲著哭,並不想被別個看到。可我萬萬想不到,沈老臨終前整個寺廟的人竟然都在找我,他們在僧舍二樓的雜物間看到我後,不由分說拉著我就往樓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