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確是由沉悶中向前進展了。死氣迷漫的灰城,隱隱看出潛伏中的躍動,青年人更是興高彩烈;用滿腔的熱誠,來歡迎這個新時代。那時駐紮在灰城的背晦的軍隊,都收拾起行裝,作無抵抗的退讓了。因之灰城裏的居民,都不免起了恐怖,有錢的紳士們,早都紛紛住南邊去,有些搬到瑞金大樓和東交民巷去。
消息越來越緊了。自從那一夜大元帥出關以後,灰城裏的市民家家戒嚴,除非有不得已的事,誰也不肯無故出門閑走。黃昏以後,更是家家閉戶,街市上冷清極了。有些神經過敏的預言家,散布了許多驚人的謠言,膽小的市民,都沒了主意。他們心裏想,至少總得有點亂子瞧,最使他們發愁的,就是在亂的時候,買不到吃的東西,所以有一部分的中產階級的人們,買下米,煤,鹹菜等貯蓄著。
在一天黎明的時候,全市的市民,都在睡鄉裏,果然聽見隱隱有炮火聲。於是個個捏著一把汗,預備接受這不可思議的驚恐,鋪戶也隻開著半扇門,而夥計們還不時在門口張望。這時恐怖的疑雲,是滿布著灰城了。
但是那炮聲響過一陣後便沉寂了。據人們探聽來的消息,——是兩軍在蘆溝橋起了一陣小衝突,現在已經平安無事了。
不管這個消息確不確,可是人心似乎已鎮定些了。
下午,市民們走到從前的元帥府門口,都感到異樣的冷落,——那兩扇威嚴的鐵門,緊緊頭閉著。二門兩旁的石獅子也似乎睡著了。
這一種異常的沉悶和冷落,使得市民們的心特別不安,真不曉得前途要發生什麼事故呢?個個都睜著驚奇的眼,一天一天的期待著,但是在一個禮拜以後一切都在悄默無聲轉變了。當市民們抬頭看見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在晨風裏飄揚時,都不由得吐了一口氣。心想,這可好了!
南軍進了灰城以後,維持治安已經負責有人,因之一切秩序也慢慢的恢複了。同時有一種新氣象,隨著南軍到了灰城,最使市民羨慕的,就是那一班時代的偉人在政治舞台上扮演得真夠熱鬧了!連日子都顯得格外短了,雖然這時正是長日懨懨的夏天。最熱鬧的,要算是西車站的食堂,和中央公園的來今雨軒,不時有新貴們在那裏宴會。這種宴會裏麵,常含著極嚴重的意義;討論那幾個該打倒,那幾個該擁護。所以有一部分人的命運,都在這肴核雜陳,杯盤狼藉中受了判決。這些新鮮的事實,使得站在旁邊侍候的Boy,也都感覺到時代的確大大的轉變了;不僅是換了兩麵旗幟,和貼些藍地白字的標語而已。
在這時候,那位著名的詩人畸侶先生,他雖然仍是沉默無言,坐在他的書房裏寫他的詩,但當他放下筆,向雲天遐想的時候,他也似乎感到異樣。正在一天的下午,——暴風雨過去之後,他拉開書房後窗的綠紗幔,可以看見鄰家的小花園裏的風景。他立刻覺得園子的東西都變了樣,——小盆裏的石榴樹,原來是放在假山底下的,現在卻倒在蓮花池畔。垂柳的嫩枝也括折了,那折枝正壓在才含苞的素心蘭上麵,那蘭蕊低著頭,似乎在那裏呻吟。畸侶先生看到這裏,不禁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也是一個大變動嗬!”
正在這時候,忽聽門口有人問道:“畸侶先生在家嗎?”他回轉身開了門,隻見一個穿中山服的青年,走了進來,他仔細看了一看,原來正是他的朋友王華。他們坐下以後,王華露著很得意的神色,問道:“畸侶,新時代已經來了!你也應當出去活動活動嗬!”
“是的!我並沒有一天忘了活動。”畸侶很深沉的說著。
“自然口羅,我也相信你是很積極的,不過現在的事情,並不是想想就能成功的,總要去幹。像你整天躲在屋裏,就是時時刻刻不忘活動,也活動不起來!並且天下的事情,表麵雖然有許多不同的現象,骨子裏還不是那麼回事?……就拿我個人說吧!南軍初到的時候形勢也很窘,架不住我努力一幹,現在咱們雖算不得一等大人物,但也盡有活動的餘地呢!……所以我告訴你:天下的事本是天下人作,不過要看誰能利用機會,就是誰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