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淨慈觀又往前走,路漸荒蕪,雖然滿地不少黃色的野花,半紅的楓葉,但那透骨的秋風,唱出颯颯瑟瑟的悲調,不禁使我又悲又喜;像我這樣勞碌的生命,居然能夠抽出空閉的時間來聽秋蟬最後的哀調,看楓葉鮮豔的色彩,領略丹桂清絕的殘香,——靈魂絕對的解放,這真是萬千之喜。但是再一深念,國家危難人生如寄,此景此色隻是增加人們的哀痛,又不禁悲從中來了……我盡管思緒如麻,而那抬山兜的夫子,不斷的向前進行,漸漸的已來到半山之中,這時我從兜子後麵往下一看,但見層崖壘壁,山徑崎嶇,不敢胡思亂想了,捏著一把汗,好容易來到山頂,才籲了一口長氣,在一座古廟裏歇下了。

同時有一隊小學生也興致勃勃的奔上山來,他們每人手裏拿了一包水果一點吃的東西,都在廟堂前麵院子裏的雕欄上坐著邊唱邊吃。我們上了樓坐在回廊上的藤椅上,和尚泡了上好的龍井茶來。又端了一碟瓜子,我們坐在藤椅上,東望西湖,漾著灩灩光波。南望錢塘,孤帆飛逝;激起白沫般的銀浪。把四圍無限的景色,都收羅眼底。我們正在默然出神的時候,忽聽朱女士說道:

“適才上山我真嚇死了,若果摔下去簡直骨頭都要碎的,等會兒我情願走下去。”

“對了,我也是害怕,回頭我們兩人走下去吧,讓她們倆坐轎!”

建說。

“好的,”朱女士欣然的說。

我知道建又在使捉狹,我不禁望著他好笑,他格外裝得活潑說道:“真的我越想越可怕,那樣陡峭的石級,而且又很滑,萬一?子腳一軟那還了得,……”建補充的話和他那種強裝正經的神氣,隻惹得我同王女士笑得流淚,一個四十多歲的和尚,他悄然坐在大殿裏,看見我們這一群瘋子,不知他作何感想,但見他默默無言隻光著眼睛望著前麵的山景。也許他也正忍俊不禁,所以隻好用他那眼觀鼻,鼻觀心的苦功吧!我們笑了一陣,喝了兩遍茶才又乘山兜下山。朱女士果然實行她步行的計劃,但是和她表同情的建,卻趁朱女士回頭看山景的一刹那,悄悄躲在轎子裏去了。

“喂!你怎麼又坐上去了?”朱女士說。

“呀!我這時忽然想開了,所以就不怕摔,……並且我還有一首詩奉勸朱女士不要怕,也坐上去吧!”

“到底是詩人,……快些念來我們聽聽吧!”我打趣他。

“當然,當然,他說著便高聲念道:“‘坐轎上高山,頭後腳在先,請君莫要怕,不會成神仙。’”

這首詩又使得我們哄然大笑。但是朱女士卻因此一勸她才不怕摔,又坐上山兜了。中午的時候我們在龍井的前麵齊堂裏吃了一頓素菜,那個和尚說得一口漂亮的北京話,我因問他是不是北方人。他說:“是的,才從北方遊方駐諸此地。”這和尚似乎還文雅,他的廟堂裏掛了不少名人的字畫,同時他還問我在什麼地方讀書;我對他說家裏蹲大學,他似解似不解的諾諾連聲的應著,而建的一口茶已噴了一地;這簡是太大煞風景,我連忙給了他三塊錢的香火資,跑下樓去,這時日影已經西斜了,不能再流連風景,不過黃昏的山色特別富麗,彩霞如垂幔般的垂在西方的天際,青翠的崗巒籠罩著一層幹綃似的煙霧,新月已從東山冉冉上升;遠遠如弓形的白堤和明淨的西湖都籠在沉沉的暮靄中,我們的心靈浸醉於自然的美景裏,永遠不想回到熱鬧的城市去,但是轎夫們不懂得我們的心事,隻願奔他們的歸程,“唷咿”一聲山兜停了下來,我們翱翔著的靈魂,從新被摔到滿是陷阱的人間。於是疲乏無聊,一切的情感圍困了我們。

晚飯後草草收拾了行裝,預備第二天回上海,這秋光中的西湖又成了靈魂上的一點印痕生命的一頁殘史了。

可憐被解放的靈魂眼看著它垂頭喪氣的又進了牢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