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溜過屋角,慢慢的斜到山邊;天色昏暗了。美櫻從美麗的夢裏醒來,她揉了揉眼睛,淡綠色窗簾上,隻有一些灰黯的薄光,連忙起來開了電燈,正預備洗臉時,外麵已聽見汽車喇叭嗚嗚的響,她連忙鎖上房屋,把熱水瓶裏的水倒出來,洗了個臉;隱隱已聽見有人在外麵說話的聲音;又隔了一時,張媽敲著門說道:
“林先生來了!”
“哦!請客廳裏坐一坐我就來!”
美櫻收拾得齊齊整整,推開房門,含笑的走了出來說道:
“GoodeveningMr.Ling”那位林先生連忙走過去握住美櫻那一隻柔嫩的手,同時含笑說道:“我們就動身吧,已經七點了。”
“可以,”美櫻躊躇說:“不過我想吃了飯去不好嗎?”
“不,不,我們到外麵吃,去吧!靜安寺新開一家四川店菜很好,我們在那裏吃完飯,到跳舞場去,剛剛是時候。”
“也好吧!”美櫻披了大衣便同林先生坐上汽車到靜安寺去,…………九點鍾美櫻同林先生已坐在跳舞場的茶桌上了。許多青年的舞女,正在那化妝室走了進來。音樂師便開始奏進行曲,林先生請美櫻同她去跳。美櫻含笑的站了起來,當她一隻手扶在那位林先生的肩上時,她的心脈跳得非常快,其實她同林先生跳舞已經五次以上了,為什麼今夜忽然有這種新現象呢!她四肢無力的靠著林先生;兩頰如灼的燒著。一雙眼睛不住釘在林先生的臉上;這使林先生覺得有點窘,正在這時候,音樂停了,林先生勉強鎮靜著和美櫻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叫茶房開了一瓶汽水,美櫻端著汽水,仍然在發癡,坐在旁邊的兩個外國兵,正吃得醉薰薰的,他們看見美櫻這不平常的神色,便笑著向美櫻丟眼色,作鬼臉。美櫻被這兩個醉鬼一嚇,這才清醒了。這夜不曾等跳舞散場他們便回去了。
一間小小的房間裏,正開著一盞淡藍色的電燈,美櫻穿著淺紫色的印花喬其紗的舞衣,左手支著頭部,半斜在沙發上,一雙如籠霧的眼,正向對麵的穿衣鏡,端詳著自己倩麗的身影。一個一個的幻想的影子,從鏡子裏漾過,“呀,美麗的林”!她張起兩臂向虛空摟抱,她閉緊一雙眼睛,她願意醉死在這富詩意的幻境裏。但是她搖曳的身體,正碰在桌角上,這一痛使她不能不回到現實世界來。
“唉!”她黯然歎了一聲,一個使她現在覺得懊悔的印象明顯的向她攻擊了:
七年前她同林在大學同學的時候,那時許多包圍她的人中,林是最忠誠的一個。在一天清晨,學校裏因為全體出發到天安門去開會,而美櫻為了生病,住在療養室裏,正獨自一個冷清清睡著的時候,聽窗外有人在問:於美櫻女士在屋裏嗎?”
“誰呀?”美櫻懷疑的問。
“是林尚鳴……密司於你病好點嗎?”
“多謝!好得多了,一兩天我仍要搬到寄宿舍去,怎麼你今天不曾去開會嗎?”
“是的,我因為還有別的事情,同時我惦記著你,所以不曾去。”
美櫻當時聽了林的話,隻淡淡的笑了笑。不久林走了,美櫻便拿出一本書來看,翻來翻去,忽翻出父親前些日子給她的一封信來,她又攤開來念道:
“櫻兒!你來信的見解很不錯,我不希望你作一個平常的女兒;我希望你要作一個為人類為上帝所工作的一個偉大孩子,所以你終身不嫁,正足以實現你的理想,好好努力吧!……”
美櫻念過這封信後,她對於林更加冷淡了;其餘的男朋友也因為聽了她抱獨身主義的消息,知道將來沒有什麼指望,也就各人另打主張去了。而美櫻這時候又因為在美國留學的哥哥寫信喊她出去。從前所有的朋友,更不能不隔絕了。美櫻在美國住了五年,回國來時,林已和一位姓蔡的女學生結婚了。其餘的男朋友也都成了家,有的已經兒女成行了。而美櫻呢,依然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而且近來更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煩悶…………美櫻回想到過去的青春,和一切的生活。她隻有深深的懊悔了。唉,多蠢呀!這樣不自然的壓製自己!難道結婚就不能再為上帝和社會工作嗎?
美櫻的心被情火所燃燒;她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把身上的衣服胡亂的扯了下來。她赤了一隻腳,把一條白色的軟紗披在身上,頭發也散披在兩肩。她怔怔的對著鏡子,喃喃的道:“一切都毀了,毀了!把可貴的青春不值一錢般的拋棄了,蠢呀!……”她有些發狂似的伸手把花瓶裏的一束紅玫瑰,撕成無數的碎瓣,散落在她的四周,最後她昏然的倒在花瓣上。
……第二天清晨,灼眼的陽光正射在她的眼上,把她從昏迷中驚醒!“呀”!她翻身爬了起來含著淚繼續她單調的枯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