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初有金宋,天下之人,惟才是用之,無所專主,然用儒者為居多也。自至元以下,始浸用吏,雖執政大臣,亦以吏為之,……而中州之士,見用者遂浸寡。況南方之地遠,士多不能自至於京師,其抱才者,又往往不屑為吏,故其見用者尤寡也。及其久也,則南北之士亦自町畦以相訾,甚若晉之與秦,不可與同中國,故夫南方之士微矣。”

然在南方,士人其實亦並不冷落。同書《送範立中赴襄陽詩序》雲——

“宋高宗南遷,合淝遂為邊地,守臣多以武臣為之。……故民之豪傑者,皆去而為將校,累功多至節製。郡中衣冠之族,惟範氏,商氏,葛氏三家而已。……皇元受命,包裹兵革,……諸武臣之子弟,無所用其能,多伏匿而不出。春秋月朔,郡太守有事於學,衣深衣,戴烏角巾,執籩豆罍爵,唱讚道引者,皆三家之子孫也,故其材皆有所成就,至學校官,累累有焉。……雖天道忌滿惡盈,而儒者之澤深且遠,從古然也。”

這是“中國人才”們獻教,賣經以來,“儒戶”所食的佳果。雖不能為王者師,且次於吏者數等,而究亦勝於將門和平民者一等,“唱讚道引”,非“伏匿”者所敢望了。

中華民國二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及次日,上海無線電播音由馮明權先生講給我們一種奇書:《抱經堂勉學家訓》(據《大美晚報》)。這是從未前聞的書,但看見下署“顏子推”,便可以悟出是顏之推《家訓》中的《勉學篇》了。曰“抱經堂”者,當是因為曾被盧文弨印入《抱經堂叢書》中的緣故。所講有這樣的一段——

“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汝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諺曰,‘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

這說得很透徹:易習之伎,莫如讀書,但知讀《論語》《孝經》,則雖被俘虜,猶能為人師,居一切別的俘虜之上。這種教訓,是從當時的事實推斷出來的,但施之於金元而準,按之於明清之際而亦準。現在忽由播音,以“訓”聽眾,莫非選講者已大有感於方來,遂綢繆於未雨麼?

“儒者之澤深且遠”,即小見大,我們由此可以明白“儒術”,知道“儒效”了。

五月二十七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六月北平《文史》月刊第一卷第二期,署名唐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