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禹的“岣嶁碑”是道士們假造的;現在我們能在實物上看見的最古的文字,隻有商朝的甲骨和鍾鼎文。但這些,都已經很進步了,幾乎找不出一個原始形態。隻在銅器上,有時還可以看見一點寫實的圖形,如鹿,如象,而從這圖形上,又能發見和文字相關的線索:中國文字的基礎是“象形”。
畫在西班牙的亞勒泰米拉(Altamira)洞裏的野牛,是有名的原始人的遺跡,許多藝術史家說,這正是“為藝術的藝術”,原始人畫著玩玩的。但這解釋未免過於“摩登”,因為原始人沒有十九世紀的文藝家那麼有閑,他的畫一隻牛,是有緣故的,為的是關於野牛,或者是獵取野牛,禁咒野牛的事。現在上海牆壁上的香煙和電影的廣告畫,尚且常有人張著嘴巴看,在少見多怪的原始社會裏,有了這麼一個奇跡,那轟動一時,就可想而知了。他們一麵看,知道了野牛這東西,原來可以用線條移在別的平麵上,同時仿佛也認識了一個“牛”字,一麵也佩服這作者的才能,但沒有人請他作自傳賺錢,所以姓氏也就湮沒了。但在社會裏,倉頡也不止一個,有的在刀柄上刻一點圖,有的在門戶上畫一些畫,心心相印,口口相傳,文字就多起來,史官一采集,便可以敷衍記事了。中國文字的由來,恐怕也逃不出這例子的。
自然,後來還該有不斷的增補,這是史官自己可以辦到的,新字夾在熟字中,又是象形,別人也容易推測到那字的意義。直到現在,中國還在生出新字來。但是,硬做新倉頡,卻要失敗的,吳的朱育,唐的武則天,都曾經造過古怪字,也都白費力。現在最會造字的是中國化學家,許多原質和化合物的名目,很不容易認得,連音也難以讀出來了。老實說,我是一看見就頭痛的,覺得遠不如就用萬國通用的拉丁名來得爽快,如果二十來個字母都認不得,請恕我直說:那麼,化學也大抵學不好的。
四寫字就是畫畫
《周禮》和《說文解字》上都講文字的構成法有六種,這裏且不談罷,隻說些和“象形”有關的東西。
象形,“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就是畫一隻眼睛是“目”,畫一個圓圈,放幾條毫光是“日”,那自然很明白,便當的。但有時要碰壁,譬如要畫刀口,怎麼辦呢?不畫刀背,也顯不出刀口來,這時就隻好別出心裁,在刀口上加一條短棍,算是指明“這個地方”的意思,造了“刃”。這已經頗有些辦事棘手的模樣了,何況還有無形可象的事件,於是隻得來“象意”,也叫作“會意”。一隻手放在樹上是“采”,一顆心放在屋子和飯碗之間是“寧”,有吃有住,安寧了。但要寫“寧可”的寧,卻又得在碗下麵放一條線,表明這不過是用了“寧”的聲音的意思。“會意”比“象形”更麻煩,它至少要畫兩樣。如“寶”字,則要畫一個屋頂,一串玉,一個缶,一個貝,計四樣;我看“缶”字還是杵臼兩形合成的,那麼一共有五樣。單單為了畫這一個字,就很要破費些工夫。
不過還是走不通,因為有些事物是畫不出,有些事物是畫不來,譬如鬆柏,葉樣不同,原是可以分出來的,但寫字究竟是寫字,不能像繪畫那樣精工,到底還是硬挺不下去。來打開這僵局的是“諧聲”,意義和形象離開了關係。這已經是“記音”了,所以有人說,這是中國文字的進步。不錯,也可以說是進步,然而那基礎也還是畫畫兒。例如“菜,從草,采聲”,畫一窠草,一個爪,一株樹:三樣;“海,從水,每聲”,畫一條河,一位戴帽(?)的太太,也三樣。總之:如果要寫字,就非永遠畫畫不成。
但古人是並不愚蠢的,他們早就將形象改得簡單,遠離了寫實。篆字圓折,還有圖畫的餘痕,從隸書到現在的楷書,和形象就天差地遠。不過那基礎並未改變,天差地遠之後,就成為不象形的象形字,寫起來雖然比較的簡單,認起來卻非常困難了,要憑空一個一個的記住。而且有些字,也至今並不簡單,例如“鸞”或“鑿”,去叫孩子寫,非練習半年六月,是很難寫在半寸見方的格子裏麵的。
還有一層,是“諧聲”字也因為古今字音的變遷,很有些和“聲”不大“諧”的了。現在還有誰讀“滑”為“骨”,讀“海”為“每”呢?
古人傳文字給我們,原是一份重大的遺產,應該感謝的。但在成了不象形的象形字,不十分諧聲的諧聲字的現在,這感謝卻隻好躊躕一下了。五古時候言文一致麼?
到這裏,我想來猜一下古時候言文是否一致的問題。
對於這問題,現在的學者們雖然並沒有分明的結論,但聽他口氣,好像大概是以為一致的;越古,就越一致。不過我卻很有些懷疑,因為文字愈容易寫,就愈容易寫得和口語一致,但中國卻是那麼難畫的象形字,也許我們的古人,向來就將不關重要的詞摘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