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的血
小說榜
作者:徐虹
這是聽來的故事。但是在某一個瞬間,或許裏麵就有了你我。
1
這是一片安靜的山坡,大片的草坪,鬆枝濃密,還有石子路。樹葉遮蔽了天日,使空氣顯得陰冷,帶一股黴味,那或許就是來自地底下的味道吧。偶有一叢黃色的大花觸目驚心地堆放在路邊。我們推著輪椅,默默往外走,孩子們跟著,腳步亂七八糟的,沒人哭泣,我們也不感到恐懼——有什麼可恐懼的呢?那個消逝的肉體曾經製造了我們。我們的原初隻是他身體中的一個小小的分子。在這個世界上他已化為塵埃,而我們卻僥幸存留下來。要知道一個人從無到有從小到大本身就是一樁傳奇。現在,我們隻感到被斷了來路,隻感到慌張和悵惘。仿佛小時候有一回玩瘋了,一路呐喊著狂奔而去,天色漸晚時突然回過頭來,卻已經記不起回家的路……一道陽光照上來,我們眯縫起眼睛。天空慢慢亮了,人也好像瞬間從陰間回到了陽間。我哥發動引擎,低著腫泡眼皮,隻一把把我媽抱到後座上,輪椅收了,才揮揮手道:“行了回去吧。”
現在,過去正在遠去。現在重疊了過去也在遠去,如同車窗外紛紛傾倒的樹影。車窗外是被速度拉直的橫線條:一些平庸的樹,一些灰色的屋頂和零星的行人。我們那時候還小,一個個從二樓的陽台上空降而下,“哢嚓”“哢嚓”陷落於圍牆旁堆起的樹葉山垛。圍牆上布滿鐵絲網,風一吹,地上浮皮潦草卷起幾片葉子。那時候五十歲和三十歲又有什麼區別呢,所有的大人都是些老年人了,而他們永遠是我們的敵人。我像一粒石子落進水裏,水麵即刻平複,人被埋沒在無邊際的葉子的漩渦裏。塵土揚起,令人窒息,樹葉的斷茬紮在臉上和耳朵上發出碎裂的聲響。在我憋死之前,腳腕子被我哥一隻手抓住給橫著拽出來。而現在,我們正在成為多年以前那些嗬斥孩子的老年人:大眼袋,羅圈腿,飛也似的攆上來。“站住!媽的站不站住這幫小兔崽子!看往哪兒跑你們……”
空六軍的軍部,上世紀70年代在遵化、廊坊、唐山一代。關於軍部大院的記憶,與一個深不可測的廣場和廣場邊緣的密林有關。或者我的記憶本就是不準確的——為什麼它永遠是在黃昏,永遠都沒有聲息,永遠帶著一股秋天焚燒樹葉的味道?其實四邊空闊而遼遠的廣場上總有年輕戰士們的喊號聲——“一、二、三、四!”,或者“一二三四!”,或者“一!二!三!——四!”他們的步伐和衣褲皺褶的摩擦形成的混合音,彼此重疊,到後來越來越響,竟帶了催眠的意味。很奇怪的,總有一個說不上什麼口音的班長領著號子,遊離於群體之外。四邊的蝴蝶和鳥都少,小蟲子飛來飛去。武軍長的兒子手執一根樹枝呐喊著狂奔而去。他其實隻比我哥隻大了五六歲。“叫叔叔。”我父親壓低聲音道。我哥遂罵道:“武子小子兔崽子……”在我父親抓到他以前,一條魚一樣滑脫了。我人生的第一個記憶就在那個廣場的邊緣。我父親帶著我哥去辦遊泳證,對我說:“就在這等著,聽見沒有?站著別動。”然後轉身走了。留我站在原地,手裏拿一個兩邊一抻就嗡嗡響的陀螺,蹲下摳地下的土。聽見有聲響抬頭,看見遠處走過穿綠軍褲藍條背心的武子,登上鐵轉環,身體一擰就旋轉起來。他的旋轉模糊了後邊的我,我總期待著奇跡發生——比如緊急集合或者天上忽然掉下降落傘之類的。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哭起來。我父親道:“哭什麼哭?這不是回來了!”我哥給我抹了鼻涕,牽起我的手,說:“行了,帶你逮螞蚱去。”他這樣一說不要緊,我更抽噎起來,有一種想把眼淚咽下去而始終不能的失控感,哭腔也古怪起來。
現在我們很少提起過去。我們生活在一座叫做北京的城,我們在新世紀,成家立業,養家糊口,疲於奔命,無所適從。這一座城市的環路以天安門為圓心,慢慢向四邊拓展。我們見麵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每次過節,我們都先到我母親這邊,一家人鬧哄哄的。我弟我妹——他們是我後爸的孩子——和我們年齡差距尚遠。然後我跟我哥帶著他兒子曉凡到我父親那邊去。他照舊住在一個部隊大院裏。隻是他已經老邁了,走路緩慢,吩咐阿姨倒茶、端水果,彎下腰幫孩子放好鞋子,對我們噓寒問暖。他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帶有討好的意味。
我隻有那時候會想起過去——曉凡強道:“我要玩遊戲!幹嘛不讓玩?人家怎麼都能玩!”“天天就知道玩!電腦都讓你玩壞了……再敢動一動打斷你的手指頭!”我哥道。兩個人鬥雞一樣對峙。這個場景,就仿佛多年以前的那一對父子爭執時留下的照片。那時候我哥是常常挨揍的。我父親不說話,先怒目而視,憤怒積滿到極限,就一巴掌劈過來。有一次好像是為了玻璃球的事:一口袋玻璃球,暗綠色的,還帶著花瓣樣的芯,瑪瑙似的。但我哥拿到一幫孩子中間,兩天後就全不見了。他還在努力解釋它們糖球一樣融化了,我聽到聲響不對就跑過來,看見我父親順手抄起爐子上的一盆水——在北方70年代的秋冬季,家家都要生爐子的。屋外是煙囪,屋裏燒蜂窩煤,爐子上坐著水壺或者水盆——一下子潑在我哥腿上。他的腿起沒起泡,我不記得了,隻看見他的棉毛褲往上冒著白汽,往下淌了水滴,人四肢乍開傀儡一樣站著。他繃起嘴,咬住牙齒不吭聲,臉上慢慢帶了殺氣。“還敢頂嘴!”“爸說的不對!”“說的不對你就不聽了!?你看你現在變成什麼樣子!像個二流子,再不聽話打斷你的腿!”我父親恨鐵不成鋼。我衝到我哥前麵,擋住他道:“以後我長大了,也跟我哥一樣。”結果是左邊還是右邊的臉腫了兩天。
那兩天吃飯,我和我哥隻跟我母親說話,不跟我父親說話。我父親問:“吃不吃魚?”我倆鐵桶般僵持,隻腳下的貓“喵”地一叫,試探一下沉默的空氣似的。我父親的關懷裏加了力,道:“問你話呐,吃不吃魚?”我偷眼看見我哥滿不在乎地笑,笑裏帶著勝利者的鄙夷。所以我也堅持不吭聲,兩個人比賽似的。結果當然是筷子被打掉在地上,別說魚就是饅頭渣也沒吃成。
但在多年以後,他們似乎忘了以前的事。不單我父親忘了,我母親也忘了。“什麼時候的事?淨胡說!”我父親迷茫道。他頭發已經全白,身型還保持了頂天立地的魁梧勢態,隻是偏於萎縮了,有棱角的地方全都平緩。“簡直荒唐,誰能那麼幹?”他笑道。我和我哥拈花微笑。“哪能潑爐子上的水,是魚缸裏的水吧?應該是夏天,冬天哪來的玻璃球?”他不解地嘀咕著,緩慢地,把西瓜盤裏我們吐的黑籽,一粒一粒地播弄到垃圾袋裏,黏黏的手指用餐巾紙一根一根地仔細擦拭。我們坐在沙發上,他躬起身子的時候正朝向我們,似乎有鞠躬的意思,他的白頭發令人看得逼真!我和我哥趕緊站起來:“哎呀,爸!不用沾手啊快坐著……”他的好意令我們不安。
返過去問我母親,她也說:“打孩子倒是有的,哪有你們說的那麼邪乎。要是開水澆壞了怎麼辦?”像是埋怨別人的事。雖然他們兩人分開了,但是我母親絕不說我父親的壞話,一句也不說。她會話鋒一轉,零星談起,我三四歲的時候,怎麼常常去院子裏攪動大鐵缸裏刷牆用的白槳,以為那是一鍋新鮮而濃稠的牛奶。或者,我怎麼看見煤堆裏長有一顆銀白的豆芽,抓來就吃,被我哥劈手奪下。再或者,我哥怎麼把鐵絲做成彈弓,瞄準房頂上的蒼蠅,每次都彈無虛發,房頂上陳屍累累。我丈夫或者我嫂子都曾經表示過相同的意思:爸爸對曉凡、對曉嫣,對孩子們那麼溺愛,溺愛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這樣通情達理的老人怎麼可能有暴戾的過去。“記憶也會騙人啊。你們是小時候吃糨糊吃太多糊塗了吧。”說得我和我哥無言以對。
後來我父母分居兩地,我們倒是很慶幸過一陣子。我母親帶著我們乘了很久的火車到北京來,我父親還留在部隊上。我們如困鳥出籠歡欣鼓舞。他當然也會在周末來看我們。他的輪廓把門框撐滿了,綠軍裝,肥大的藍褲子,軍裝上有四個兜,提一個上麵印了“上海”的灰色人造革包,說給我們帶來了鞭炮和糖果。我和我哥都訕訕的,擠擠挨挨地靠過去,叫爸爸,安靜地給他剝橘子。我們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到現在也不得而知。那時候已經是70年代末了,我八歲,我哥哥十三歲。常常是我們端著飯菜坐在板凳上看黑白十二吋電視,電視前架一個十四吋的放大鏡。牆上一顆釘子微微向上傾斜,掛曆上全是港台明星——米雪或者陳思思,穿高領毛衣、塗著指甲油。我父親端坐中央,我跟我哥分坐在放大鏡扇麵所及的極盡邊緣的兩側。“坐中間一點,別把眼睛看壞了。”我父親說。但我們都訕訕地不肯挪動地方,仿佛靠近他的空氣也是燙人的。電視裏傳來霍元甲和仇人對打時激烈的“哈哈”聲還有“昏睡百年,睡獅漸已醒……”的廣東腔調,我們卻安靜而拘謹,笑和不笑都經過了思考,姿勢也長時間停留在某一個造型上。
2
從一個春節之後,我父親就很少出現了。我們安頓好了二百斤儲存的大白菜,醃了幾壇子蘿卜,買好了過冬的蜂窩煤,天就開始下雪了。煙囪上滴下來的煙油子,在地上堆起一個小小的冰坨,幾隻野貓徘徊在屋頂。屋裏是暖和的。我媽媽下班回家之前,我和我哥到單位食堂買好了菜,熱好了,扣上碗。那時候單位食堂一個熱菜五毛錢,一個涼菜兩毛錢。我們常常在熱菜窗口買一份四喜丸子,在涼菜窗口要一份豬耳朵,二兩豆腐絲。
“把白薯烤上。”我哥說。
“烤上了。”我說。
“烤了幾個?”
“仨。”
在冬天的晚上我媽媽回家。我們仨大聲地吃飯,喝湯,把魚刺喂了貓,吃剩的骨頭往房頂上一扔。然後我母親洗碗,我擦桌子,我哥倒煤灰,封上爐子,坐上一壺水。我們似乎忘記了我父親,我們並沒有感到缺少什麼,甚至比以前更自由和放任。我哥哥照例常常打架,不是把別人腦袋開瓢,就是自己腦袋被別人開瓢。我好幾次看見他手捂住腦袋,指縫裏往外滲的血是殷紅的,連頭發也泛著暗光。他從一生下來就是一個健壯的嬰兒,手粗腳大,幾乎一滿月就吃喝自理。我們共同在地上、泥裏或者煤堆旁邊,完成了對世界的最初認識。他能上房,爬樹,遊泳,捉蟋蟀。我不成,保姆換了若幹,除了發脾氣什麼都不會。我母親在軍部做醫生,熟人全是些醫生和護士,所以我有著比別人更便利的就醫渠道,小時候我隻要一流鼻涕、感冒咳嗽就被抱去軍部打針,對這一種愛的刑罰我反應激烈。一路上四肢掙紮,破口大罵,被幾個大人強力按住。護士的針頭如頂針般往屁股上狠命一戳。我平靜下來的時候,我哥捉了蛐蛐過來。我餘怒未消,抓過來往地下一摔,一腳踩死。我以為他與他們都是一夥的,都是我的敵人。
當然,有時候,我們也是需要父親的。比如,那幫孩子飛也似的騎著自行車,軍挎裏放著磚頭,在疾馳中突然拐彎,撂倒蒿草多少。“你倆是吃衛生球長大的,你倆是吃衛生球長大的……”他們嚷著:“給他一大哄嘔,嘔吼嘔吼!”我哥就抄起磚頭隻身衝過去,如虎入狼群,揪住一個跑得最慢的,一磚頭拍下去。那孩子哭起來,邊撤退邊叫嚷:“你等著,我告我爸去……我讓我爸收拾你……嗚嗚。”
當敵人真正到來的時候,我母親隻會在家門口把我們護在身後。她是那麼年輕,又是那麼書生。她一點不會罵街,也一點不能周旋。她真的是渾身散發的醫院的來蘇水味,如同一個50年代好看的大學生。她怎麼能麵對好鬥的男人和擅罵的女人?我母親隻能當著他們麵,拿一根笤帚,把我哥往死裏揍。我能做到就是拉住我母親的胳膊,擋在笤帚落下來的若幹瞬間。然後,居然跑向那個孩子的母親,揪住她的衣襟。而我也隻會說:“別打我哥!你別讓我媽打我哥,你別讓她打我哥!”一個孩子的智力和語言,尚不能完成一個完整的解釋。鄰居們跑過來。他們經過了怎樣的斡旋才息事寧人,我已經不記得了。我隻記得胖子吳姨對渾身發抖的我母親說:“別打孩子,孩子委屈。”這個時候,秋天陰冷的風穿透了我們的外衣和皮膚,直滲入骨髓的深處,讓我們徹骨的寒冷。仿佛隻有蜷縮著哭泣,才能把心底裏的腐水嘔吐出來,才能徹頭徹尾的舒服。“如果爸爸在這……”我和我哥躲在廚房裏的時候,我說。但我哥鐵青了臉,立刻以眼神的威勢製止住我。他究竟是怎麼想的,我們後來從未提及。我們固然是缺少父親的,然而要是父親真的回來呢?此後我們也並不因此而收斂自己,甚至有愈戰愈勇之勢。
“瞧你那副德性,還燙頭呢,雞窩頭!”那幫孩子打不過我哥,在路上等著罵我。我瞥他們一眼,一點不害怕,也不回一句嘴,徑直走過去。
就在那個冬天我拿一根火鉗子,在爐子上慢慢燒紅了。爐子旁邊掛了各式擺弄蜂窩煤的夾子、鉤子、捅煤的長鐵絲。我擰一把毛巾,把頭簾潤濕了,對著鏡子——那鏡子掛在牆上,中間有一道深刻的裂紋,映照著我的一高一低的眼睛——顫微微地用火鉗子將頭發夾住,旋轉,扭曲。不想這時候門突然開了,竟是我父親回來。我驚得一聲慘叫,同時聞到一股焦糊味,火鉗子應聲落地。“當啷”一聲,一縷頭發已經焦脆,額頭也著了一道黑印子。但是這一次,我父親並沒有罵我。他安靜得一反常態。
我父母為什麼要分開,至今也是一個謎。那年代多少人分居兩地,不也過得好好的?我們的記憶重疊了記憶,那些答案埋藏於低聲的暴怒、突然的碎裂聲和“砰”地關門中。語言畢竟沒有聲音真切,對那時候的我們來說,語言真太抽象了,尚需理解,而聲音是直接的,震動耳膜的,抻動肺腑的。那些刺耳的音浪,竟帶給我暈車的感覺——心揪起來,揪起來,想著千萬別千萬別,但是往往事與願違,突如其來,心裏泛起的惡心往上一漾。這樣的情形總會持續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是一個終結,往往睡眠就在絕望中來了。所以多年以後凡是我暈車的時候,想起的竟是吵鬧的聲浪。有一次我是記憶深刻的,“啪”的一聲,一隻玻璃花瓶——藍色有機玻璃的,似乎芯是藍色,外邊結了一層透明的冰,細長的瓶頂開了一朵大花——突然地爆破。它緩慢地、在抻長的時間裏、動作慢放一般飛向地麵,又迸發為無數的碎茬向四周飛濺,開了一地透明的大花。在玻璃的好聽的碎響中,我和我哥從不同的方向衝過來,卻看見我父親冷靜地掃了我們一眼。我們的衝動停滯在某一個傾斜的造型上,才忽然醒悟:它是被他無意間碰翻的。我們立刻一個拿笤帚一個拿簸箕,安靜地上去清掃,不置一詞。
月光是呈藍色的麼?遠處火車的鳴叫,悠悠地傳來,那些縹緲的月光,遙遠地穿透我的窗簾。多年以前的味道我還可以清楚地記得:餃子餡的味道,香皂味,還有被太陽曬過的毛巾被的味道。我光著腳起身。我們家的貓具有敏銳的聽覺,不知什麼時候相跟在我的腳邊。我踢了它一腳,它吃了一驚,跳開。我伏身到他們的房門,慢慢開啟一條縫。我的本意或者是想聽到父母的恩愛。人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別說開門,就是打雷也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門縫開啟處所呈現的是月光下的黑暗,他們的剪影是一高一低的兩個人。那時我已經十一歲了,因我青春而蒙昧的嗅覺,知道那是一個應該回避的場景,但令人驚異的居然是他們一個人坐在床邊捂著臉,一個人站在旁邊叉了腰,側影完全是兩個盛怒鬥士的勢態。
說著話我母親渾身戰栗,很突然地一頭頂向我父親的肚子,氣力之大,完全超過她自己的想象。因為我父親高大的身體往後一仰,撞在寫字台上。筆筒、塑料小飛機、相片架子還有字典之類,頃刻間倒了下來。但是瞬間我父親反應迅捷地反彈,雙手架住她的胳膊,使她的爪牙一樣的手指,徒勞地在空氣中抓撓。在他把她推開的時候,他們同時看見了我,一個他們不想見到的小魔鬼,蓬著頭發,光著腳站在門口,張著兩隻空洞的眼睛,眼睛是晶亮的,裏麵有憤怒也有眼淚。他們的驚異是可以想象的。因為我從他們兩個人的張大嘴巴和突起的眼珠裏,看見了自己的唐突。
“滾回去。”我父親先反應過來。
我哥也打著哈欠,踢踏踢踏走過來。
我聽不懂一樣看他,又看她。他們兩個扭曲的臉還沒有恢複原狀。我站在誰的一邊來的?大約是猶疑地撲向我母親眼睛噴火地朝向我父親。但是很奇異地,我居然看見了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從來是以獅子般的矯健出現在我麵前的。他這時候應該無理、暴怒、摔東西,打我,我才能保持住對他的敵意。可他偏偏哭泣,他的哭泣令我討厭!也許隻有三四秒鍾也許更長,我的腦子裏一片黑暗。我的腳步沒有聲音,但是撲向房間床上的哭泣是有聲音的,比一隻叫春的貓更加撕心裂肺。我聽見自己把被子蒙在頭上時,發自胸腔的嗚喑,好像要被憋死了一樣。
在時隔多年我們成人以後,我們也沒有能力解釋這個問題。後來的情形,常常是我們坐在熱鬧的餐廳裏或者電視前,我弟我妹跟我母親頂了嘴,我和我哥同時訓斥道:“聽媽媽的話!”“她說的不對。”“說的不對就不聽了嗎?!”我們聽見自己聲色俱厲。這時候,我覺得我就是我父親。我看見我弟我妹耷拉著眼皮,眼淚湧上來又極力忍住的樣子。我又怪誕地覺得,他們就是我。
我們怎樣才能躲掉過去,那些帶著辛酸、無助和慟哭的內心?我常常撫摸著孩子的嫩嫩的臉,看他們藍色的瞳孔。我不能看他們被委屈的無助的眼神,我不能想象他們的心如一扇窗戶緩緩關上,裏麵全是黑暗,而他們沒有一點辦法逃離。他們的世界,被父親和母親的影子遮蔽著,愛也在裏麵,恨也在裏麵。然而那個叫做父親或者母親的人,竟也滿心的荒蕪。每當這個時候,就仿佛是一片葉子被風觸動了,那株根莖相連的有毒的植物,竟被連根拔了起來,它的根須一直連到土壤裏去。它究竟紮在心裏有多深?又有誰知道呢。我們的血管裏留著他們血,血的熱度由燙變溫。多年以後的我們,也正在慢慢成為他們。
“你們多吃啊。這螃蟹是真正的大閘蟹,別處吃不到呢。”我父親在師級幹部職位上退休,每年都有人送禮。“再吃個蘆柑嗎?”我父親問。
我哥大聲道:“好吃,喔,真好吃!”同時做出嘖嘖有聲的樣子。我也口裏發出含混的吞咽的聲音,把螃蟹大卸八塊,堆起老高。我們並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父親麵前是不能沉默的,必須製造出一點熱鬧的聲響來。仿佛一旦沉默,就有一種情緒要追趕另一種情緒。眼見著追上了,聲響這時候必須要來。有一些話題,仿佛剛一接近,又被一股暗流推動著,魚一樣滑遠了。我們把腐水包裹到皮肉的深處,結了痂的表皮卻異常完美。連我們自己也忘記了它的存在。
“聽說北京又要鬧地震啦。”我哥說些了沒邊的話。
我也剝著橘子詐詐唬唬道:“哎,後來大虎二虎哪去了?我好像有一次見過二虎。看著那人明明是他,又不能確認——他們倆是不是唐山地震砸死了?”
我哥說:“你淨胡說八道,人家活得好好的。前段時間還來電話呢,豬腦子。”
這時候我父親會大笑起來,我們也笑起來,這就是我們要的效果。但我們的笑和他的笑完全不一樣。我們的笑聲先是嘎嘎的,後來突然沉默,之間缺乏十分自然的過渡。我父親道:“大虎二虎太淘氣,總愛打架……那時候大人沒有不打孩子的,那像他們現在這麼嬌?”遂轉頭看曉凡。我們連說爸爸說的是,孩子哪有不打的,不打不成器。我哥於是衝曉凡道:“聽到爺爺的話沒有?”訓得那孩子咕嘟著嘴,躲到一邊去,後續的故事於是戛然而止。
3
我是多麼的反叛,我自己並不知道。我十三四歲的時候,我母親再婚了。這時候我哥快十九歲,在一家廠子裏。我成天對著鏡子,把頭發分了偏縫,多的一方堆向一側,擋住一隻眼睛,褲腿長得蓋了腳麵。鞋子是方口絨布麵扣襻的,有一點小高跟。我常常用一根燃盡的火柴描畫眉毛,使自己的眉眼高挑上去,嘴唇是一朵小小的黯淡的紫。那種劣質的口紅也可以塗指甲。在80年代中期一些半大孩子手牽著手逛東單公園、滑旱冰或者看電影,唱劉文正的“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喔,對你說聲抱歉……”,不說大逆不道,但顯然也不是一件榮耀的事情。但我隻有把自己投放於這樣的角色,心裏才是暢快的。這正是我所要的生活。
我和我哥管我後爸不叫爸爸,叫穆叔叔。至少我哥一直保持了這種稱謂。穆叔叔矮個兒,偏胖,說話和氣,從不管我,還給我買過很多台灣校園歌曲、美國鄉村音樂,似乎還有一本《流行吉他技法》。有一次,他看見我的書櫃裏放了一本《金瓶梅》,拿下來翻翻,正看見一幅插圖——某女裸坐在秋天架上,某男裸站在她衝過來的方向,以期鑲嵌起來嚴絲合縫——嘟囔道:“哦,潔本。”我心中暗笑。我雖然不親他,但也不恨他。那陣子我媽忙著生育,自然來不及管我。
我常常跑到美術商店裏去看裸體的石膏像。那些男人和女人,慘白的身體,但卻是肌肉健壯的,全須全尾的。他們的臀部,還有她們的胸部,還有他們與她們的生殖器,都飽滿、豐碩與蓬勃。它們讓我心驚肉跳又做賊心虛。那些時候也是常常有的——去清華園浴池。在80年代它還在,交五毛二,領一個箱子鑰匙,將自己脫光了,就可以進入一個白霧繚繞的大浴室。那些女性的裸體真是千姿百態。雙臂上揚洗頭的,蹬在木凳子上搓腳的,或者往身體上打香皂,在噴頭底下清洗自己的時候就背過手身去。水蒸氣給浴室裏女性的裸體以虛化效果,隻需待一會,各種水管子的滴水、汗水和濺起來的水,就使身體軟化了。水流進眼睛裏,我抹一把臉,視野之內全不真切。背景音是嘩啦嘩啦的水聲,和被放大了好幾倍的人聲喧嘩。在回憶的時候,那些衝水的聲音,那樣模糊又清晰可聞。我在淋浴下衝刷自己,閉著眼睛,燙的熱的水流傾瀉而下。當一個婦人走近的時候我清晰地看見了她的腹部——自上而下的一道深刻的刀痕,暗色的,兩邊的皮肉像拉鎖旁側的皺褶一樣,被揪抻縫合,簡直觸目驚心!讓人想起古戰場的猙獰和慘烈,想必是她的生產也上演了一場戰爭。然而她卻大大咧咧地,亮著兩個口袋一樣的乳房,地母一般寬大的胯骨,和關鍵處拉拉雜雜的毛發,牛氣哄哄地站著。然後將毛巾扭結成一個長條,在背部上下反複清潔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