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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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人

每當黃昏日落的時候,也該是在河灘幹活的人們回家的時候,丁三都會在崖邊唱戲。他最愛唱的就是《下河東》:

河東城困住了趙王太祖

把一個真天子晝夜巡營

黃金鎧每日裏營門困定

偏偏的又反了河東白龍

五王八侯都喪淨

朝堂裏無人來領兵

……

有人會在河灘或者三凳崖大喊,再來一段,再來一段,他就會繼續唱下去,有會唱秦腔的,也會和他對唱一段,於是這青煙薄霧漫起的河灘就有了抑揚頓挫的秦腔的對吼。

戲是要天天唱、反複唱的,一天不唱戲,人就會不自在,吃飯飯不香,睡覺不安穩。聽戲的也是要天天聽戲的,一天不聽戲,就幹活沒勁,生活就會單調無聊乏味。

蓮花寺前麵有一棵百年的大皂角樹和一棵槐樹,在三凳崖崖邊坡旁,從河灘地裏回來的人們都會在這裏歇歇腳,聽丁三唱戲。

丁三是地主丁大成家的老三。丁氏三弟兄從小賭錢、嫖妓、抽大煙,學了一身的壞毛病,他家裏經常請人來唱戲,丁三看上了一個戲子,以學戲為名,就和戲子好上了,自然也會喊幾嗓子。三兄弟吃喝嫖賭把家財踢打完後,丁家從此就敗了。

有一次,丁三在賭場上輸了整個家院,從此搬出丁家大院。

丁大成被丁三活活的氣死了,臨死的時候,隻有丁三在他的炕前,丁大成已經不會說話了,他伸出兩個指頭指了指腰,似乎有啥話要告訴丁三似的,丁三一時沒有領會是啥意思,丁大成就咽了氣。

丁三是輸給了本家丁十,丁十的爺和丁三的爺是一個爺,兩家是親親的本家,可是也隔了三四代了,因此,丁十也就沒有客氣,把丁三的家產接收了。丁三一家無處居住,在坡上找了一孔廢窯住下。丁老大受不了這個罪,參加了民團,後來被打死了,丁二當了土匪。

大頭他媽長得很漂亮,不幸的是她很早就守了寡,但她很會經營家業,家裏的日子過得比那些有男人的人家還要好過,吃的穿的都很像樣,家裏有三匹騾子兩匹馬,農忙時還請短工幫忙。

丁二自從當了土匪,老婆帶著孩子改嫁了,他就成了孤家寡人。丁二一直想霸占大頭他媽和她家的財產,對大頭他媽和她家的財產垂涎三尺。

一日夜裏,丁二帶人闖進大頭家,要強奸大頭他媽,大頭他媽誓死不從,丁二從腰裏拔出手槍就把大頭他媽打死了,搶了大頭家的錢財和騾馬揚長而去。那天正好大頭不在家,他去了外爺家住,就躲過了這場禍事。從此大頭就和丁家結下了世仇。

大頭的舅舅郭子義是黃埔軍校六期學員,早前追隨孫中山,後跟隨楊虎城,任師長,西安事變後任軍長。大頭就去投靠了舅舅,郭子義聽說妹妹被土匪槍殺,派了一營官兵,乘汽車從西安到邰城,包圍了土匪窩,打死了土匪二十幾人,丁二帶傷逃了出來,被抓住後,吊在蓮花村村口的大槐樹上,讓人給他喂屎吃。最後,大頭端起機關槍把丁二打得全身像馬蜂窩一樣。大頭報仇雪恨後隨郭子義當兵去了,第二年當了連長,後來當了營長。

丁三將家財賣光了,家裏也沒有了什麼人,媳婦跟他離了婚,帶著孩子遠嫁他人。他的姐姐嫁給了本村的楊二,從此他姐家就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解放前,蓮花村的窮人人都住在窯洞裏,隻有幾家地主和富農住在崖上,解放後,才慢慢地把村子挪到了崖上,五六十年代的時候還有一部分人住在窯洞裏。

丁三不會農活,整天偷雞摸狗的,生產隊的人都很討厭他。

丁三從小就是個花花公子,地裏的活一點都不會,又吃不了苦,隊裏讓他幹啥他都會在地頭樹蔭下睡大覺,他唯一的借口就是什麼都不會,隊長就派他管村裏的蓮花寺。

蓮花寺在三凳崖,雖然叫寺卻是一孔窯洞,裏邊供了如來諸神,寺裏沒有和尚也沒有尼姑,隻是有一個人管理而已,以前管寺的一個老頭死了,很長時間沒人管,寺都快荒廢了。

剛去的時候,丁三晚上睡在諸神前,心裏怕得要死,泥塑的神巋然屹立,香煙嫋嫋,似有幾分神秘,夜裏寺外刮風時,樹葉亂晃,雜草搖曳,蛙叫蟲鳴,讓他心神不安,難以入睡。寺裏有幾隻老鼠弄得他睡不著覺,他就點了煤油燈拿笤帚把到處打老鼠,窯洞是土的,老鼠自然打了無數的洞,丁三想打老鼠也是枉然,實在困了也就睡著了,還管得了老鼠叫。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什麼也不怕了。

寺裏經常會有人來燒香求神,也會帶些供品,人家剛走,丁三拿起供品就吃,要是逢上寺裏有法事,村裏的善人婆們就會組織做各種供品,丁三也就打了牙祭,村裏做一次法事,他半個月都有了飯食。

村裏的善人都是一些老婆子,也有些老漢參與幹些零活,但念經和做法事都是老婆子的事情。

王五他媽就是個大善人,經常往寺裏跑,算是寺裏的半個管家,有什麼事情都是她來張羅。她見丁三可憐,有時就做點好吃的端給他,時間長了,人們都在背後議論她和丁三好。丁三開始也沒當回事,可是這些風言風語還是不斷地往他耳朵裏灌。他想,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就和她好了又能怎樣?

一日,王五他媽又端了一碗餃子來給丁三,丁三說,謝謝你了,嫂子,你對我太好了。王五他媽說,你服侍神,我就可憐了你,不用謝的。丁三說,嫂子你對我這麼好,我怎麼報答你呢?王五他媽說,不用你報答,我們服侍神的人還要啥報答嗎?丁三一下子抱住了王五他媽說,嫂子,嫂子,我要跟你好。

王五他媽嚇了一跳,趕緊推他,丁三把她抱得死死的,她推不開他,王五他媽說,你在神麵前好好的,甭胡來。丁三把嘴湊到王五他媽嘴邊,手在解她的褲腰帶,王五他媽說,不要胡來,我可是個敬佛的人,你也是服侍佛爺的人,咋能在佛堂幹這事?丁三說,佛也要成全人的好事,我成天和佛住在一起,和佛的關係好,佛不見怪的。

說話間就脫了王五他媽的褲子,王五他媽無奈了,就從了丁三,丁三多少年都沒有沾過女人了,就在寺裏的小炕上要了王五他媽。完了事,王五他媽說,以後不敢了,讓別人說閑話。丁三說,咱倆個以前沒啥事人家不是也傳得有鼻子有臉的嘛,怕啥呢?王五他媽說你不怕我怕,我一個婦女人家的,我怕臉上無光。從那以後,丁三就真的和王五他媽好上了。

“文革”開始時,除“四舊”要搬倒神像,丁三怕失業,從此還要去地裏幹活,還怕搬了神像從此沒有了供品吃,就極力護像。他擋住要搬倒神像的社員,不讓他們搬神像。

楊八在“文革”開始後表現很積極,搬神像也是比誰都跑得快。丁三擋在社員的前麵說,不能搬神像,咱們村的寺都幾百年了,誰膽大敢搬神像,都不怕天打雷劈?楊八說,都啥時候了,你還這麼迷信,趕緊讓開,不然先把你放倒,再放倒神像。丁三拍著胸脯說,你有本事就先把我放倒了。楊八過去就把丁三撩在地上,喊來另外一個社員把丁三抬出寺,丁三像瘋了一樣的叫罵楊八,你搬神像你不得好死,你會遭報應的!楊八說,你狗日的在神像麵前胡日亂弄也沒見神把你報應了。楊八出來和幾個社員把丁三綁到皂角樹上,進寺去搬神像去了。

神像被搬倒了,丁三把塑神的泥土用筐盛了倒在寺前的地裏,蓮花寺就不存在了,丁三也就失了業,但他照樣還是不會農活,隊長又派他去看河灘的菜園,菜園裏有一個小屋,是放農具的,裏邊有一個小炕,丁三就住在這個小炕上,蓮花寺的神像雖然搬倒了,但那裏還是丁三的家,因為丁三沒有家,他姐的家畢竟是他姐的家,但他沒有家,隻能以寺為家。

丁三和王五他媽的事情被人揭發出來,王五他媽被人脖子上帶著破鞋遊了街,丁三也在批鬥會上帶著大牌子和高帽子被批鬥,他是“黑五類”、地主餘孽、土匪惡霸的弟弟、搞破鞋的壞分子。村裏怕他看菜園搞破壞,還讓他回蓮花寺裏去住。

夜裏,丁三徹夜難眠,沒有了神像,沒有了供品,沒有了王五他媽,他的日子一下子過得不像人了,半夜裏,他就爬起來到外麵去唱戲:

歐陽芳掛帥王把人錯用

奸設計害先行

那當日王正營紮定

忽聽門外有喊聲

問外說先行反宋

王一時難解其中情

王一個斬字未出口

歐陽芳斬壞王的禦先行

王站在營門珠淚傾

起起當年投山東

要子頭嚇壞郭威命

萬裏江山歸柴榮

天不幸大哥把駕崩

年輕的柴訓登龍庭

單行陳橋兵變動

眾弟兄扶孤坐汴京

……

村裏人依舊還在皂角樹下乘涼,站在樹下,涼風習習;站在崖上,可以看到遠處的太白山,山上有白色的積雪,崖下是漆水河。站在這裏看山看水,聽雞鳴狗叫,聽崖風嗖嗖,好不愜意。

丁三沒事了就坐在樹下和人聊天,他跟人說天說地,說古道今,說完了跟人家討一兩個洋芋或紅芋,有時候是幾根蔥,有時候是幾個蘿卜,沒有了神,他的日子真的不好過,他甚至又重操舊業,幹上了偷雞摸狗的事情,隻是因為那時候家家隻有幾隻雞,都看得很緊,他也很難得手,因此有時人家扔了的死雞他也撿回去吃,甚至不知怎麼死的豬扔到溝裏,他也去拿刀剖了吃。在村裏人的眼裏,丁三簡直就成了一個令人討厭又貪得無厭的人,他油嘴滑舌,又好吃懶做,連他姐姐和姐夫都有些不愛理他,嫌他吃死貓爛狗的惡心。

丁三把塑神像的泥土撒到了寺前的地上,在那裏種了一些油菜和旱煙,那些油菜和旱煙長得出奇的好,比以前要多收三成,旱煙又黑又厚,不用施用任何肥就長得高高大大。丁三抽著收獲的煙葉,好像比以前抽的任何煙葉都香,他是抽過大煙的人,似乎有一些大煙的味道了。他想,神不會是在幫我吧?不過,神怎麼會幫我抽煙呢?他反過來一想,這地上種啥長啥,這可是由不了神的,如果種下錢會不會長出錢來?丁三往地裏埋下五元錢的分幣,想試一試地裏能不能長出錢來,如果能的話,他再找個銀元種下去,那就真的成了搖錢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