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社會悲劇到句法的悲劇
新詩經
作者:耿占春
1
眼前是王久辛的千行長詩《藍》,毫無疑問這是一種“介入的”詩歌,它描述了令人感到無言、感到憂心的現實,它描述了麵對這種現實人的無能,無能感已經成為最嚴峻的現實感;它描述了社會災難,也揭示出在社會災難麵前感知主體自身的遇難;它講述了孩子們和教育的悲劇,也揭示出表達現實的詩歌自身的句法悲劇。伴隨著自然災難、社會災難、個體的不幸,伴隨著一個龐大而弱小群體的不幸出現的,不僅是一種社會現象的分析,不僅是一種社會道德批判,《藍》包含著一種新的與社會災難相應的美學,一種包含著對美學進行無情地嘲諷或哀悼的美學。《藍》不僅企圖喚醒人們對某種社會現象的關注,它的出現本身也是一個不應忽視的詩學現象。值得進一步闡釋的是,這首千行長詩怎樣將自然災難與社會災難短路相接,怎樣將社會悲劇與語言悲劇混同為同一種悲劇,怎樣將社會表述與詩歌話語表達凝結為同一個問題的不同層麵。
詩篇的開頭是近年的電視觀眾已經熟悉的災難情境的閃現、切換、重疊,“閃電的龍”“碧空的樹根”……
……瞬瞬的驚呼
凝聚成雷 炸裂大地
撕碎平原 摧毀高山
連同天的翻覆 海的倒懸
恐懼是不存在的 ……
災難是如此頻繁發生,一次比一次更令人震撼,因此詩中並沒有特地指明這是哪一次、哪一個地方、哪一時間。詩人僅僅說,“死亡 是後來命名的 一個詞”。出人意料的是,在長時段的描述了災難景象之後,詩人緊接著就否定了“恐懼”和“死亡”。並且緊接著吟哦出:
哦 我愛這藍色的海洋
藍啊
如果是閱讀原作,在令人窒息的災難細節描述之後突然誦讀出這個十分突兀的抒情的句子,是何等的具有擊中內心的力量。因為災難的描寫與抒情的詠歎之間倒置了話語的邏輯,產生了情感的斷裂。此刻,是詩人在以純“自然之眼”、一種宇宙論的無辜態度看待所發生的災難嗎?這個抒情的句子似乎來的不是時候:“我愛這藍色的海洋”就像是一種反諷,一種反語,一種尖叫,一種驚歎,一種驚呼!這裏應該出現的是抗議與呼救。這就是《藍》的話語獨有的詩學力量:一個早已被詩歌用爛了的抒情的句子在這裏替代了抗議和呼救。它就是反諷式的驚呼!
在緊接下來的第二節裏,有了更明晰的解答:
呼救等於子虛烏有
等於空白 等於纖塵不染
等於無望之後的 癡呆
等於癡呆的藍 等於藍的
無能為力 等於藍的
所有天空 都無法包容的
尖叫與嘶吼 以及
尖叫與嘶吼深處的 虛無
和虛無的藍 統統
無能為力 藍 藍啊……
藍的主題再次如此清晰地出現了:藍被顛倒了語義,至少在日常語言和詩歌語言中,蔚藍沒有了一絲慰藉。這是“虛無的藍”,“無法體驗”的藍,“死不瞑目”的藍,“那藍深處的燦爛/或 那燦爛深處的藍”,這是伴隨著垂死和掙紮的“在她的瞳眸之中”的“無望的藍”。 藍,這一背景顏色與災難和虛無的語義交織著,構成了更複雜的語義。
死亡升上了天空,融入了“藍”,最後的時刻是她“看著——藍”死去。這是一種“冷經驗”,“冷記憶”,“冷痛苦”,還是“冷抒情”,“冷抗議”?“藍”的抒情表象和“呼救”、“尖叫”、“嘶吼”、“無望”和“垂死”經驗發生了災難性的短路性鏈接。藍,作為最美好的事物和安詳的象征,成為災難和死亡的冷漠見證,“藍”成為無動於衷的、虛無的表象,成為最無助的表象。藍,在《藍》這首長詩中成為它自身所不是的東西。
然而,人們能夠譴責“藍”嗎?詩人應該譴責“藍”嗎?——這是一個不符合邏輯的句法悲劇,一種語言悲劇。《藍》的獨特意義就在於從一種自然和社會災難轉換至語言災難:麵對我們的社會所發生的一切,連“說”也已經成為問題,連表達也成為問題。表達的悲劇甚至處在悲劇的核心。就像詩句接著提到“萬能的神”是一種冷卻的神話記憶一樣,詩人說:即使“藍”來了,風“嗚咽了”,白雲“也嗚咽了”,它們也“和我一樣無能為力 束手無策 藍”——
你的深情 你深情的凝望
又與任何人的 無助
無望 與活著的虛無
有什麼關係呢 藍啊……
《藍》是一個抒情的抗議,又是一種抗議性的反抒情。在這裏,詩人與浪漫主義的詩歌語言傳統拉開了距離,與事物的擬人化、事物的象征化拉開了距離。“藍”由於自身語義的裂變而釋放出無窮的能量。《藍》與詩歌話語的語義譜係發生了一種反諷式的聯係。被描述的不單純是災難,如果災難自身無法被“批判”,被批評的對象轉向了人類社會應對災難的那些審美化的意識形態,《藍》拋棄了那些詩意之物的不真實的安慰,更不要說人在自然麵前的“勝利”。
2
從詩篇的最初敘述就能夠感知到,《藍》並不僅僅隻是表達關於災難與不幸的社會經驗,詩人將對災難的表述引進一場詞語的災難,即語言、句法與意義的災難,由此將問題的核心引向我們的觀念與意識,以及對價值觀的批判——
他回憶 她的呼救
她的呼救 對於回憶
約等於對自己無能的正視
無能是紅還是白
是黃還是綠 幹脆是青藍紫
是苦鹹辣 是甜與酸
抑或還是藍 純粹的藍 ……
在上麵一節裏,“自然災難”意味著災禍的無善無惡,非善非惡,等同於“自然”;名詞“藍”的災難意味著一切名詞都相等;在這一節裏,詞語的災難意味著一切動詞都大約相等,一切行為都“約等於”一個解除了行動力量的“無能”:她人的“呼救”約等於自己“無能的正視”,也就不再是“正視”,而僅僅是一個自我折磨的“回憶”。 而無能就“是”即“等於”紅還有白,而一切顏色都“是”藍。一切顏色,甚至一切滋味,都等於“藍”,或者幹脆就是“藍”。痛苦不符合句法,痛苦中斷了思考與話語的邏輯,痛苦顛覆了一個涇渭分明的世界,因此不要責怪詩人的句法發生了顛三倒四的饒舌,不要不理睬這些不合邏輯的痛苦——
絕望的藍啊 對於人
對於無能 約等於癡呆
癡呆不等於痛苦
也不等於悲哀 它相當於
疼痛 相當於悲哀
當然不是傷心 傷心
不是疼痛 而疼痛
卻相當於悲哀 悲哀
又相當於痛苦 他們約等於
相似的 難過
或近似的 痛不欲生……
這裏有絕對的矛盾,絕對的語義錯亂,不合邏輯——而這一切,就是災難的本義,就是詩人內心的極度痛苦。是痛苦,顛覆了語義;是內心的困擾,使語義相互纏繞;是災難帶來的悖謬感受,消解了句法的邏輯。是語義之間的“約等於”或絕對等值使相反的事物彼此相似,使一種情感是它自身又是相反之物。一個詞語的語義反對其自身的意義。在無以言說的災難麵前,詞彙的意義顛覆了自身的語義。詩人說,“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這複雜的情感所包含的感受”,意義那樣狹窄,意義那樣貧乏,行為那樣有限,唯有內心的負麵感受卻“豐富無邊 遼闊無限”——
我最敏感又最靈智的心葉
也無法體驗那龐大的 惡運的
深淵 假若他們約等於死
或半死不活 我以為
一去不返 撒手人寰
就是無能 或者說
就是——藍 藍啊……
“藍”又出現了,一個替罪羊一樣的事物、一個替罪羊一樣的名詞又出現了。它的出現是一聲尖叫,是一陣驚呼。如果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等於一個事物,這個事物就是災難就是死亡就是虛無,就是“藍”。如果一切名詞都相等,一切名詞都是一個名詞,那就沒有任何意義的區分,那就等於沒有任何能夠言說的意義。“藍”這個事物、這個名詞、這個概念就是這樣一個名詞:一切名詞都絕對相等的名詞。“藍”就像一枚通用的硬幣,能夠兌換一切價值,能夠取消一切價值,抹平一切差異,抹掉一切意義。“藍”是什麼?藍是絕望,是死者眼中最後的藍,藍是癡呆,是幸存者的悲哀,是疼痛,是難過,是痛不欲生——是詩人自身深深感知著的:絕對的無能。
他回憶 他的無能
我玩味 我的無能
他的無能
比藍 更加無能
或者說 他的藍
比無能更加藍
深深的藍 對於呼救
他的無能 與我的無能
或者 我們的無能
使無能成為真實的存在……
“你真的 無能為力了嗎?”這是貫徹《藍》的一個巨大疑問。“無能”一詞是這首長詩中的又一個“核心詞”,又一枚與一切事物進行交換的硬幣,是比“藍”更藍的一個詞。無能,不是某個人、某件事上的無能,而是一種普遍的無能,一種普遍的無能為力,一種作為現狀的無能,作為借口的無能,作為懺悔的無能,這些無能在整個社會生活中被疾病一般地傳染著。詩人反複申說著這一“無能”現象,人們的無能糾纏在一起,“使無能成為真實的存在”。人們的無奈糾纏著,使一切損失不可彌補。詩人敏銳地洞察到,“無能”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症候。與其說詩人王久辛的長詩《藍》描述的是一種自然災難與社會不幸,不如說他揭示的是“無能”,“無能”就是最根本的社會災難,是最大的社會不幸。而他的批判的目標,不是別的,恰恰是“無能”,作為一種社會肌體的集體症候的無能。
你無能 所以
你旁若無人 旁若無人
不是無能 無能
是人極限的根 根已拒絕
工作 或者已經腐爛
是壓根兒的 無能為力
而旁若無人 是非人能力的
見死不救 不是無能
不是一籌莫展 束手無策
所以 我譴責
旁若無人的冷若冰霜
而同情 無能
和 無能的人
“能——”,能做什麼,能說什麼,是人的根據,是人生存的依據,是主體性的標誌;著詩人看來,感到無能甚至也被認為是“極限的根”。失去了無能感、即旁若無人冷若冰霜不是無能,意味著根的腐爛,因而詩人說“無能和無能的人”反而依然值得“同情”。終於,在一切名詞的絕對相等、一切行為約等於無能和泥沼似的彼此相似之處,詩人終於在看似毫無區分的地方找到了重要的差異和區分。詩人尋找著“能”,甚至同情“無能”,譴責著與無能表麵上相似的“旁若無人的冷若冰霜”。《藍》最震撼人心的力量就在這裏,詩人在看似區分明顯的地方看到了“等同”或“約等於”,在幾乎沒有區分常常被人混淆之處洞察到一種社會倫理情感的微妙區分。而這種區分是必須的,否則,一切希望都會消失在精神價值與社會倫理情感的無差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