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紅樓的軒窗,燦爛而溫暖地灑拂在娘親的床頭。突如其來的光感,愰得她心頭一陣驚慌,又一陣向往。記憶裏,這一雙失明的老眼啊,有多久沒有這種強烈的明暗感知啦?娘親的唇角慢慢蕩漾了久違的笑意。
壓抑著一絲憧憬和驚喜,娘親努力又輕輕地睜了睜眼睛。這是哪裏?山牆的隔壁下,兩盆盤絲桂桂枝交纏,錯落有致,桂花點點,芳香正盛。迎麵中堂的《雪梅圖》,畫中漫天飛雪,中夾一片梅林似火,一角紅樓隱約雪溪。東山牆的《高山流水》畫上,伯牙彈琴,子期頷首。
柔慈的目光遊移之下,兒子三寶郎的大床上,鋪陳著嶄新的水洗紅鴛鴦被,並排的紅色香枕繡著一簇海棠花。最是那細密的針工,根根清晰,絲絲在目。
“我的眼睛複明啦?”,娘親終於壓抑不住內心的喜悅和激動,揚聲喊到:“三寶我兒,快來看呀,娘親的眼睛又能看見你啦!”
她一連高喊了好幾聲,不見兒子回應。納悶之餘,驀然看見了梳妝台上三寶郎的留書!赫然見“因金城公幹,已速回衙,不及麵辭”數句。不啻五雷轟頂,五內俱焚。
“倚閭之思,嘔心瀝血。三寶郎你個無心無肺的東西,我盼兒三年,日思夜想,想不到你三年曆練,竟然學了個冷血無情回來…早知如此,我何必…”
娘親無暇披上一件禦寒的外衣,一邊語無倫次地口中絮叨,一邊跌跌撞撞奪門而出,去尋她牽掛了一生的寶貝兒子。
居在廂房的龍月兒一夜未眠,反複想見翌日娘親複明的種種欣喜與歡悅。及至淩晨拂曉,剛剛深睡。忽聽得堂上娘親呼天搶地的喚兒聲,不容遲疑,就趕忙穿衣下床來看,卻已晚了一著,哪裏還有娘親母子兩個?
她上下二樓遍尋不見二人蹤影,兀自站在堂前發呆。
遠山羅蠟,喬樹衣冰。九龍山披著銀色的外裝,臃而懶散。一望無垠的曠野,矮喬高樹,銀妝素裹,錯落相生。天地茫茫,混然一片。
乍出門來,雪地裏似乎還隱約可見兒子走過的足印。及至再行,風雪早已掩沒行人蹤跡,哪裏還能去辨別尋覓?
娘親蹣跚於沒膝的雪窠,心急如焚,邊走邊哭,凍餓交加,疲憊已極,奄奄不堪。
也不知這樣跋涉了多久時辰,極目雪天,從那遙遠的九龍山腳,逶迤行來一隊人馬。
叮叮駝鈴,聲聲漸近。這是一行約有百人的西夷商隊,前麵八人各跨異域良駒,四人頭戴呢絨氈帽,身著翻領長袍,腰懸彎刀短劍,背負長弓箭袋,專事護衛安全。另外四個頭頂船形小帽,身帶短刀弓箭,手持二尺望筒,專管了望遠路險夷。
緊跟其後一輦四馬大車,車頂上積雪尺餘,紅呢轎簾將風雪朔寒嚴嚴擋在轎外。一位年輕喇嘛,斜披大紅棉袈裟,光著腦袋,徒步緊隨這駕大紅車輦。飛雪打在頭上,旋即熱化成白色的霧氣。
忽然,一個負責了望的衛士低吼一聲:“前麵有人!”
車輦之內傳出一聲嬌媚而不失威嚴的喝令:“不必驚慌,注意警戒。”
娘親太累了。她佝僂著蒼老的腰身,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駐足而望。
須臾功夫,商隊由遠而近。年輕的紅裟喇嘛一擺手勢,百人商隊齊刷刷停住。
娘親深懷希望,顫聲詢問:“道上的兄弟,可曾遇見我的兒子?”
“誰是你的兒子!”衛士一聲狼吼。
突如其來的驚嚇,加上一腔希望的瞬間破滅,讓冷餓勞累交加的娘親一陣頭暈目眩,一時站立不穩,就撲倒在雪窠之中。
隨著轎簾打開,車輦上走下一位絕色美女,漫天而降的雪絮依然掩飾不住她撩人的神韻。美女唇角微揚,氣吐幽蘭:“何人擋我去路?”
一眾仆從唯唯諾諾,不知如何回答。
年輕的紅裟喇叭,雙手合十,向前一步,道聲佛號:“阿彌陀佛。胡雪無情,大月有聲。公主,怕是故人到矣。”
一句“胡雪無情,大月有聲”,何其如此似曾相識?且不去管它,還是先要救人,弄清狀況再說。一念及此,美女啟步趨前,輕舒玉腕,食中二指就觸向娘親頸中動脈。
她忽閃著一雙秋水湛湛的大眼,一邊漫不經意地打量著娘親的臉。隱隱隆隆的顴骨,尖圓的下頷。舒緩而自然,挺拔而流暢的鼻梁。鬢角上絲絲白發,緊閉的雙眼,透發著年輕時的清麗與淡雅。或許當年的她一定出身名門,嫁的是一位金龜婿吧?又或許她的兒女們個個聰俊儒雅,為商為官,人生也一定是建樹頗豐吧?這樣一副清貴的麵龐,任你如何想象,都不能是一位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