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盒裏是一疊泛黃發皺的紙。
熊清一麵同深重的內疚搏鬥,一麵把這些紙拿出來放在桌上,然後看見鐵盒最底躺著一遝整齊精致的淡紅小箋,飄著點隱約的胭脂香氣。
熊清開了逍遙子一壇酒,邊喝邊拿起第一張紅箋看。紅箋上隻有一行娟秀清雅的小字:“峨眉一別,甚念。”
熊清一口酒噴出來。
再拿起第二張紅箋,仍是隻有一行小字:“君若無兩意,我當長相隨。”
第三張:“下月十五,青淩客棧,略備薄酒,以待君來。”
熊清的臉變得和這些小箋一樣紅。
原來師父和師娘也有年輕的時候。
鐵盒裏的紅箋還有很多,可熊清實在不好意思看下去了。將這三張放回原處,他仰頭灌下許多酒,壓住負罪之感。
喝了一會兒悶酒,熊清轉向桌上另一疊紙。透過紙背能看見潦草的墨跡,想必也是別人寫給逍遙子的信。
熊清猶豫半天,還是忍不住好奇,隨手從中間抽了一張出來。
看到第一句話,熊清如轟雷掣電,當場愣住。
“我明白你的好意,但孩子已經七歲,應該學劍了,不能再在馥香閣無所事事。你我這樣的人,活不長久。若我兒子學成劍法,就算哪天我橫遭不測,趙婉在世間也有個依靠。”
熊清兩手發抖呼吸急促,腦海一片空白。紙上這寥寥數語忽而變大,忽而縮小。過了很久,他才將這幾行字看進眼中。
熊清忽然放下信,仰起頭拚命眨眼,而後狠狠擦了一下眼睛,又捧起信仔細讀起來。信紙發黃,沒有抬頭,沒有落款,但他明白這是誰寫給逍遙子的。
他哆哆嗦嗦捏著信紙,近乎貪婪地盯著信上每一個字。
他自己當了多年奴隸,早將寫字忘個一幹二淨。而後逍遙子閑來無事隨手教他,教得潦草混亂的很。他還沒見過有人能將字寫得這樣工整遒勁,仿佛純綿裹鐵,暗藏強硬。
更何況,這一行行漂亮瀟灑的字,寫的是他。
熊清伸手劃過每一行,無聲地念出來。他七歲之前一直住在馥香閣,和趙婉在一起。
熊清閉上眼睛,用力回想,腦海裏隱約出現一間燈火輝煌,五彩斑斕的大廳。模模糊糊的人影和喧嘩笑鬧閃過,而後再無其他。
一股酸熱湧進鼻子,熊清咳嗽幾聲,繼續看下去。
他七歲的時候,就該學劍了。
可一直到十年之後,他才第一次拿起一把劍。
當時在九道山莊,他衝進密道把逍遙子放出來……
熊清忽然仰起頭,深深地深深地吸氣,拚命強忍,可仍有溫熱的液體湧出眼眶,順著臉頰流下。
那是榮引的劍。
火光裏坐在椅子上的安靜的背影,從指尖一點一滴落下的鮮血,躺在血泊中沉默的劍。
衝出密道的逍遙子撿起了那把劍,扔給他。
仿佛冥冥中有什麼牽連,他這輩子第一次拿起的,是榮引的劍。他拿起那把劍時,榮引已經死了。
十年流離蹉跎,上天有眼還是造化弄人,他見了榮引最後一麵,卻是以那麼卑賤的身份。
榮引到死都不知道,從他麵前跑過的那個年輕奴隸是他的兒子。
榮引到死都不知道,趙婉沒了。
熊清拎起那壇酒朝嘴裏猛灌,可半壇酒都潑潑灑灑澆在臉上。滿臉水漬,分不清是酒還是眼淚。
他拚命地拚命地回想,想不起榮引的模樣了。隻記得榮引斷了一條腿,拄著雙拐在九道山莊裏走來走去。
榮引那條腿多半是被周天海打斷的。
他記得隨逍遙子去暗河時,周天海說,不讓榮引再沾那個女人,所以把他支去唐門殺他殺不了的唐竭。
熊清放下酒壇,在那堆信紙裏一陣亂翻,終於找到一張,也是那樣剛勁有力的字:“我要堂堂正正迎娶趙婉。這是她的心願。決心已定,暗河那邊我自會應付。不必再勸。”
熊清突然將這張紙揉成一團,狠命扔出去。
應付個鬼!
他腦海裏閃過暗河裏那間陰暗的廳堂。逍遙子差點被活活打死在那裏。榮引從唐門僥幸回來,是不是也去了廳堂,是不是也險些命喪棍下。
當年的逍遙子不惜激怒周天海救下榮引,後來他也破釜沉舟救出逍遙子。
難怪周天海說他們一個一個,都那麼像。
熊清慢慢跌坐到地上。拚命睜大眼睛,卻流不出眼淚。拚命張大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他躬起身子發抖,默默忍耐心口絞痛,痛不欲生。
他們好像都被綁了一根看不見的線,讓它牽引著一步步朝前走,最終踏進苦難的命運,輾轉掙紮又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