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暖融融地令人昏睡,於離依舊是寅時準點睜開了眼睛,看著枕邊人睡容安穩,隻是額間滲出細汗,便動作輕緩地抽出手臂起了身,又讓內侍多加了兩盆窖冰消暑。
北方遊牧民族總是趁著秋冬膘肥馬壯時南侵,因而每到春夏之季,大宋境內分外安詳和樂。
完顏宗望失蹤了半年,金國朝堂看似如往常和睦,內地裏已是波濤暗湧。
襲擊一事確實同完顏宗翰相關。完顏宗翰暴躁凶殘卻直來直往,不喜暗殺等下作手段。其手下為主謀劃,心知主子再討厭宗望,也隻會大庭廣眾之下一刀將人砍死,便瞞著他先斬後奏。
宗望失蹤令東朝廷元氣大傷,西朝廷日漸做大,其勢力幾乎超過了金太宗一脈。斜也已死,金太宗目前便隻能聯合阿骨打一脈剩下的完顏宗幹、完顏宗輔、完顏宗弼等。於離收買的金國朝臣不失時機地將完顏宗翰□□的證據曝出,使得三派勢力徹底戰隊,就等著完全撕破臉的時機了。
這個時機很快到來,因為完顏宗翰的部下正謀劃著再殺完顏宗輔。
李綱因眼見於離同宗望的情感漸好,即便明知陛下依舊不會因情誤事,卻也還是忍不住開口再提了一句:“那完顏宗輔……是宗望王爺的三弟,兩人自小親厚,陛下……當真不告訴王爺?”
於離朱筆微微一頓,仿佛在宣紙上暈出了一灘血跡。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朕的私事同國事,如何相提並論。”
於離手腕穩妥地在奏折上批了個鮮紅的“可”,麵色輕描淡寫、恍若無事,連眉毛都不動一下。
在宋徽宗混亂朝綱時,李綱曾經期盼過大宋能夠有一個永遠不會因私廢公的明君,然而真的看到了,心中又忍不住因陛下的薄情而冷得刺骨,覺得那張冷靜如常的麵容……異常可怕。
如此君王,對於蒼生,是大幸;對於身邊人,卻是大不幸。
十天後,完顏宗輔病逝。
其病因一時間被傳為傷寒,一時間又說是中暑,連禦醫口中都說不出個準信。
宗望這三月中雖蜷伏於宋朝宮廷,卻並非真成了唯望君恩的妃嬪,他知道於離在金國一定有細作,也相信如若三弟並非真的病逝,依照於離從容縝密掌控全局的習慣,他不會得不到風聲。
隻是……為何什麼都不說……
“若有一天我不做皇帝了,我們去關外牧馬放羊好不好?”
宗望看著眼前男子麵上溫柔的微笑,眼中流轉的情意,忽然心中覺得異常諷刺,又覺得自己可笑。從他第一天認識他開始,就知道他比一般人更加狡詐陰險、心思詭譎;也知道他雖是一個好皇帝,卻絕不是一個好人。如今不過是看到了這些特質的結果,他竟然覺得氣憤?
氣什麼呢?不都是自找的麼?要他為了自己拋棄大宋?多麼天真……
“我要回大金。”宗望直直看入對方眼中,一字一頓,“三弟出事了,我要回大金去。”
“嗯,應該的。”於離垂眸避開他的目光,笑容也收斂起來,周身散發著蕭索空寂的氣息。
宗望竟然覺得對方有些落寞可憐,不禁暗嘲自己真是中毒過深。是了,眼前這個男子就是蝕骨而誘人的毒,連愛都伴隨著死亡和陰謀的味道,卻又冷靜得可怕,無情得可憎……
可憎啊……宗望心中隱隱生出恨意,卻又不忍。暗罵自己窩囊。
聽著對方輕描淡寫地答應了讓自己回國,沒有擔憂、沒有留戀、沒有憤怒……仿佛過去半年的耳鬢廝磨不過幻境,仿佛自己不是個掌萬千兵馬的敵國王爺,仿佛他根本就沒有感覺沒有心。
當初看著他微笑著撕開黏在傷口上的衣裳濺出鮮血,仿佛那不是他的身體時,就該知道他狠的。
連對自己都能這樣狠,對別人自然更狠。
宗望忽然覺得自己一刻都無法在他身邊再待下去:“我要出宮……現在就走。”
於離微微蹙眉,靜如死水的表情終於波動:“你的人都不在這裏,宮外不安全。”
“在你身邊,也未必就安全。”宗望冷笑,“你還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於離微微張嘴,宗望並未給他說話的機會,便垂眸輕歎道,“是我糊塗了,我竟忘了我們本就是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