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了這麼些年,杜爸爸顯然是一個很健談的老人。
杜爸爸歎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有二件事對我印象很深刻。第一件事情,就是那時候上頭大搞上山下鄉,熱火朝天,號召城市青年到農村去紮根開花,說那裏是一片廣闊的天地,在那兒可以大有作為。我是一個農村青年,還不知道那兒的情況嗎?於是反其道而行之,從農村走向了城市……當時,雖然是形勢所逼,現在看來,正確的選擇,是非常重要的,往往可以決定一個人的一輩子……我上次回老家,看到原來跟我一起長大、你們稱為發小的,他們死的死,孤的孤,過了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一輩子都在生死線上掙紮,剩下的幾個,要麼在敬老院裏,要麼是五保戶……對於這件事情,我是很有感觸的。”
李景明點點頭,說:“我是在基層工作的,知道這種情況的確非常普遍……您說得對,關鍵的時候,選擇真的特別重要。”
“還有一件什麼事情呢,師兄?”王玨乘興而問。
“還有一件事呀,就是在北京的時候,那時候,是七十年代中期,發生了這樣一回事……有一年秋汛,河裏發大水,衝走了一根國家的電線杆。有位知青下水去追,電線杆沒撈上來,人卻淹死了。後來,這位知青受到表彰,成了革命烈士。這件事在年輕人中間引起了一點小小的困惑:我們的一條命,到底抵不抵得上一根木頭?結果是困惑的人慘遭批判,不瞞你們說,我本人就是困惑者之一,所以對這件事記憶猶新……照我看來,我們是父母生的,吃了很多年的飯才長到這麼大,價值肯定比一根木頭高;而木頭是大山裏生的,沐風雨而成長,如果拿我們去換木頭,肯定是不值的,這是顯然的吧。可是,人家就告訴我說:國家財產是大義之所在,見到它被水衝走,連想都不要想,就要下水去撈。不要說是木頭,就是一根稻草,隻要是集體財產,也得跳下水。他們還說,我這種值不值的論調是一種落後腐朽的言論……哈哈,幸好還沒有說我反動。實際上,我在年輕時是個標準的愣頭青,水性也好。見到大水衝走了木頭,第一個跳下水的準是我,假如水勢太大,我也可能被淹死,成為烈士,因為我畢竟還不是鴨子。”
老人很風趣,把兩個人都逗樂了。
杜爸爸亦笑容可掬,沉吟了一會,說:“這就是說,我並不缺少崇高的氣質,我隻是不會唱那些高調。時隔二十多年,我也讀了一些書,從書本知識和親身經曆之中,我得到了這樣一種結論:自打孔孟到如今,我們這個社會裏隻有兩種人。一種編寫生活的腳本,另一種去演出這些腳本。前一種人是古代的聖賢,七十年代的政工幹部;後一種呢,包括古代的老百姓和近代的知青。所謂上智下愚、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就是這個意思吧……從氣質來說,我隻適合當演員,不適合當編劇,但是看到腳本編得太壞時,總禁不住要多上幾句嘴,就被當落後分子來看待。這麼多年了,我也習慣了,因為身份特殊,我不能公開反對吧,所以,大多時候,隻能選擇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