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以生喜,不以死悲——談死亡
生死是人生一大問題。季路有生死之問,孔子有“未知生焉知死”之答;莊子有齊生死之說,老子有長生久視之求;佛家有生死輪回之論……各家之說見仁見智,莫衷一是。在王陽明看來,人生中,一切聲利嗜好都可以看破,但生死卻不易看破,如果人們能看破生死,不以生喜,不以死悲,那就沒有生死的憂患了。
明白晝夜變化,就知道生死
蕭惠問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晝夜即知死生。”
問晝夜之道。
曰:“知晝則知夜。”
曰:“晝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隻是夢晝。惟‘息有養,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忌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甚麼死生?”
蕭惠向王陽明請教生死的道理。
王陽明回答說:“知道晝夜,就知道了生死。”
蕭惠又請教晝夜的道理。
王陽明回答說:“懂得了白天,就懂得了黑夜。”
蕭惠又問:“還有人會不懂得白天嗎?”
王陽明回答說:“你能知道白晝嗎?迷迷糊糊地起床,傻傻地吃飯,不明白為什麼開始,習慣後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全天都昏昏沉沉,隻是像在做白日夢。隻有時時不忘存養的功夫,使心變得清醒明白,天理也沒有片刻的中斷,才能算是知道白天了。這就是天理,通曉了白天夜晚的道理,還會有什麼生死之事弄不明白呢?”
在王陽明看來,生死就像晝夜交替一樣平常。其實,早在兩千五百多年前,孔子就曾望著奔流的江水喟然長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一語道破了時間的無限流逝和生命的不斷消亡。生命在一呼一吸間延續,也在一呼一吸間消逝。每天早上我們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那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
死亡是必然的,正如這個地球存在生命一樣自然。當我們談論生命的時候,我們往往將生命作為一個延續的過程來看待,一個人的壽命就是從出生到死亡這一段延續的時間。兒時的玩樂、在學校接受教育、成家立業、工作賺錢、和朋友交往,這些就是生命的過程。我們把時間分成一天、一個月、一年,然後累積起來就構成了生命的長短,直到死亡終止了這一切。然而具有延續性的事物永遠不可能自我更新,永遠無法了解未知。活著的時候,生命是一個從不間斷的延續的過程,過去的每一天都變成了已知。然而死亡是一個未知的事物,我們不可能通過已知的事物去了解未知的東西,因此活著的人永遠無法得知死亡。因為經曆過死亡的人已經不複存在了,沒有人能夠告訴我們死亡的感受。
就像人的生命隻有一次一樣,每個人一生隻能經曆一次死亡。生命經過出生、成熟、生病、消耗、衰老,在每一瞬間都可能死去,因此死亡是每一個當下的活動,而不可能是一個延續的過程。想要了解死亡的真相,我們就必須停止那種延續的運動。要想超越死亡的恐懼,為了新的誕生,必然要有終結。每一天的終結,無論是好日子還是壞日子,都可以稱作死亡。如果每天都讓昨天的記憶、快樂和悲哀死去,這樣的頭腦才是新鮮的、天真的,沒有年齡的。認為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的人,就是超越了死亡。
既然我們不能獲得死亡後的體驗,那麼我們就該在活著的時候體驗死去的感覺,我們可以嚐試終結所有的記憶,包括已經累積、儲存的記憶以及我們在其中尋找安全、幸福的記憶,拋棄我們通過政治、經濟、社會、宗教而建構的形象,這樣每一次的結束和拋棄都意味著我們對死亡的接觸和覺知。
我們更應該注意到:每天都有起始與終結,當今天走到盡頭,它就什麼也不是。我們必須現在就了解死亡,而不是明天。也就是說,每天都死去,以便來日有重生的可能。隻有如此,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才可能了解死亡。隻有在這種死去裏,在對延續的終結裏,才會有重生,才會在自由中產生一種既有死亡又有生命的存在,才會有永恒的創造。
把生命看得太重,就易迷失自己
問《誌士仁人》章。
先生曰:“隻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忍心害理,同者不為。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要於此等處看得明白;比幹、龍逄,隻為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有人向王陽明請教《論語》裏《誌士仁人》那一章。
王陽明回答說:“就是因為世人都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了,不問當時是不是應當獻出生命,隻管委曲求全,為此,把天理都丟棄了。忍心傷害天理,還有什麼做不出來?如果違背了天理,那他就如同禽獸了,苟且偷生在世上千百年,也隻不過是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們在這個地方要看得明白。比幹、龍逄等,都隻是因為他們看得分明了,才能夠成就他們的仁。”
生死是人生最根本的大問題,所以哲學家常常會思索死亡的問題。所謂“千古艱難唯一死”,如果能夠看透這一點,人生還會有什麼困難呢?其實,對死亡的恐懼,來自對死亡的無知和對生存的執著。既然死後的世界是不可知的,那就意味著任何人都不能確定活著和死亡哪一個更快樂、更自在,那麼為什麼人們不能對死亡進行一個樂觀的猜測呢?
人總是習慣性地把死亡想象成失去、虛無、黑暗、痛苦,所以,在人的心裏,死亡成了絕望的代名詞。我們心甘情願地被自己的想象所欺騙,因而生出了種種恐懼,又讓這種種恐懼占據了內心,影響了活著的心情。六祖慧能禪師彌留之際所說的“你們不用傷心難過,我另有去處”。猶在耳邊,發人深省。沒人知道死後的人是否快樂,說不定在“另有去處”之地反而活得更自由舒服。
關於生死苦樂的問題,莊子有一則有趣的故事:
莊子到楚國去,途中見到一個骷髏,枯骨凸露,呈現出原形。
莊子用馬鞭從側旁敲了敲,問道:“先生是貪求生命、失卻真理,因而成了這樣呢?抑或你遇上了亡國的大事,遭受到刀斧的砍殺,因而成了這樣呢?抑或有了不好的行為,擔心給父母、妻兒子女留下恥辱、羞愧而死成了這樣呢?抑或你遭受寒冷與饑餓的災禍而成了這樣呢?抑或你享盡天年而死去成了這樣呢?”莊子說罷,拿過骷髏,用作枕頭而睡去。
到了半夜,骷髏給莊子顯夢說:“你先前談話的情況真像一個善於辯論的人。聽你所說的那些話,全屬於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沒有上述的憂患了。你願意聽聽人死後的有關情況和道理嗎?”
莊子說:“好。”
骷髏說:“人一旦死了,在上沒有國君的統治,在下沒有官吏的管轄,也沒有四季的操勞,從容安逸地把天地的長久看做是時令的流逝,即使南麵為王的快樂,也不可能超過。”
莊子不相信,說:“我讓主管生命的神來恢複你的形體,讓你重新長出骨肉肌膚,返回到你的父母、妻子兒女、左右鄰裏和朋友故交中去,你希望這樣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