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夫登船後第三天的午前三點鍾的時候,船到了A地。在昏黑的輪船碼頭上,質夫辨不出方向來,但看見有幾顆淡淡的明星印在清冷的長江波影裏。離開了碼頭上的嘈雜的群眾,跟了一個法政專門學校裏托好在那裏招待他的人上岸之後,他覺得晚秋的涼氣,已經到了這長江北岸的省城了。在碼頭近旁一家同十八世紀的英國鄉下的旅舍似的旅館裏住下之後,他心裏覺得孤寂得很。他本來是在大都會裏生活慣的人,在這夜靜更深的時候,到了這一處不鬧熱的客舍內,從微明的洋燈影裏,看看這客室裏的粗略的陳設,心裏當然是要驚惶的。一個招待他的酣睡未醒的人,對他說了幾句話,從他的房裏出去之後,他真覺得是闖入了龍王的水牢裏的樣子,他的臉上不覺有兩顆珠淚滾下來了。

“要是遲生在這裏,那我就不會這樣的寂寞了。啊,遲生,這時候怕你正在電燈底下微微的笑著,在那裏做好夢呢!”

在床上橫靠了一會,質夫看見格子窗一格一格的亮了起來,遠遠的雞鳴聲也聽得見了。過了一會,有一部運載貨物的單輪車,從窗外推過了,這車輪的仆獨仆獨的響聲,好像是在那裏報告天晴的樣子。

侵旦旅館裏有些動靜的時候,從學校裏差來接他的人也來了。把行李交給了他,質夫就坐了一乘人力車上學校裏去。沿了長江,過了一條店家還未起來的冷清的小街,質夫的人力車就折向北去。車並著了一道城外的溝渠,在一條長堤上慢慢前進的時候,他就覺得元氣恢複起來了。看看東邊,以濃藍的天空做了背景的一座白色的寶塔,把半規初出的太陽遮在那裏。西邊是一道古城,城外環繞著長溝,遠近隻有些起伏重疊的低崗和幾排鵝黃疏淡的楊柳點綴在那裏。他抬起頭來遠遠見了幾家如裝在盆景假山上似的草舍。看看城牆上孤立在那裏的一排電杆和電線,又看看遠處的地平線和一彎蒼茫無際的碧落,覺得在這自然的懷抱裏,他的將來的成就定然是不少的。不曉是什麼原因,不知不覺他竟起了一種感謝的心情。過了一會,他忽然自言自語的說:“這謙虛的情!這謙虛的情!就是宗教的起源呀!淮爾特(Wi1de)呀,佛爾蘭(Verlaine)呀!你們從獄裏叫出來的‘要謙虛’(Be humble)的意思我能了解了。”

車到了學校裏,他就通名刺進去。跟了門房,轉了幾個彎,到了一處門上掛著“教務長”牌的房前的時候,他心裏覺得不安得很。進了這房他看見一位三十上下的清瘦的教務長迎了出來。這教務長帶著一副不深的老式近視眼鏡,口角上有兩叢微微的胡須黑影,講一句話,眼睛必開閉幾次。質夫因為是初次見麵,所以應對非常留意,格外的拘謹。講了幾句尋常套話之後,他就領質夫上正廳上去吃早飯。在早膳席上,他為質夫介紹了一番。質夫對了這些新見的同事,胸中感得一種異常的壓迫,他一個人心裏想:“新媳婦初見姑嫂的時候,她的心理應該同我一樣的。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我還不如什麼事也不幹,一個人回到家裏去貪懶的好。”

吃了早膳,把行李房屋整頓了一下,姓倪的那教務長就把功課時間表拿了過來。恰好那一天是禮拜,質夫就預備第二日去上課。倪教務長把編講義上課的情形講了一遍之後,便輕輕的對質夫說:“現在我們校裏正是五風十雨的時候,上課時候的講義,請你用全副精神來對付。禮拜三用的講義,是要今天發才趕得及,請你快些預備吧。”

他出去停了兩個鍾頭,又跑上質夫那邊來,那時候質夫已有一頁講義編好了。倪教務長拿起這頁講義來看的時候,神經過敏而且又是自尊心頗強的質夫,覺得被他侮辱了。但是一邊心裏又在那裏恐懼,這種複雜的心理狀態,怕沒有就過事的人是不能了解的。他看了講義之後,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但是質夫的纖細的神經卻告訴質夫說:“可以了,可以了,他已經滿足了。”

恐懼的心思去了之後,質夫的自尊心又長了一倍,被侮辱的心思比從前也加一倍抬起頭來,但是一種自然的勢力,把這自尊心壓了下去,叫他忍受了。這叫他忍受的心思,大約就是卑鄙的行為的原動力,若再長進幾級,就不得不變成奴隸性質。現在社會上的許多成功者,多因為有這奴隸性質,才能成功,質夫初次的小成功,大約也是靠他這時候的這點奴隸性質而來的。

這一天晚上質夫上床的時候,卻有兩種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胸中來往。一種是恐懼的心思,就是怕學生不能讚成他。一種是喜悅的心思,就是覺得自家是專門學校的教授了。正在那裏想的時候,他覺得有一個人鑽進他的被來。他閉著眼睛,伸手去一摸,卻是吳遲生。他和吳遲生顛顛倒倒的講了許多話,到第二天的早晨,齋夫進房來替他倒洗麵水,他被齋夫驚醒的時候,才知道是一場好夢,他醒來的時候,兩隻手還緊緊的抱住在那裏。

第二次上課鍾打後,質夫跟了倪教務長去上課去。倪教務長先替他向學生介紹了幾句,出課堂門去了,質夫就踏上講壇去講。這一天因為沒有講義稿子,所以他隻空說了兩點鍾。正在那裏講的時候,質夫覺得有一種想博人歡心的虛偽的態度和言語,從他的麵上口裏流露出來。他心裏一邊在那裏鄙笑自家,一邊卻怎麼也禁不住這一種態度和這一種言語。大約這一種心理和前節所說的忍受的心理就是構成奴隸性質的基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