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亭的前麵是汪洋的江水。江中靠右的地方,有幾個沙渚浮在那裏。陽光射在江水的微波上,映出了幾條反射的光線來。洲渚上的葦草,也有頭白了的,也有作青黃色的,遠遠望去,同一片平沙一樣。後麵有一方湖水,映著了青天,靜靜的躺在太陽的光裏。沿著湖水有幾處小山,有幾處黃牆的寺院。看了這後麵的風景,質夫忽然想起在洋畫上看見過的瑞士四林湖的山水來了。一個人逛到傍晚的時候,看了西天日落的景色,他就回到學校裏來。一進校門,遇著了幾個從裏麵出來的學生,質夫覺得那幾個學生的微笑的目光,都好像在那裏哀憐他的樣子。他胸裏感著一種不快的情懷,覺得是回到了不該回的地方來了。

吃過了晚飯,他的同事都鎖著了眉頭,議論起那八九個學生搬校長鋪蓋時候的情形和解決的方法來。質夫脫離了這議論的團體,私下約了他的同鄉教體操的王亦安,到菱湖公園去散步去。太陽剛才下山,西天還有半天金赤的餘霞留在那裏。天蓋的四周,也染了這餘霞的返照,映出一種紫紅的顏色來。天心裏有大半規月亮白洋洋地掛著,還沒有放光。田塍路的角裏和枯荷枝的腳上,都有些薄暮的影子看得出來了。質夫和亦安一邊走一邊談,亦安把這次風潮的原因細細的講給了質夫聽:

“這一次風潮的曆史,說起來也長得很。但是它的原因,卻伏在今年六月裏,當李星狼麥連邑殺學生蔣可奇的時候。那時候陸校長講的幾句話是的確厲害的。因為議員和軍閥殺了蔣可奇,所以學生聯合會有澄清選舉反對非法議員的舉動。因為有了這舉動,所以不得不驅逐李麥的走狗想來召集議員的省長韓上成。因這幾次政治運動的結果,軍閥和議員的怨恨,都結在陸校長一人的身上。這一次議員和軍閥想趁新省長來的時候,再開始活動,所以首先不得不去他們的勁敵陸校長。我聽見說這幾個學生從議員處得了二百元錢一個人。其餘守中立的學生,也有得著十元十五元的。他們軍閥和議員,連警察廳都買通了的,我聽見說,今天北門站崗的巡警一個人還得著二元賄賂呢。此外還有想奪這校長做的一派人,和同陸校長倪教務長有反感的一派人也加在內,你說這風潮的原因複雜不複雜?”

穿過了公園西北麵的空亭,走上園中大路的時候,質夫邀亦安上東麵水田裏的純陽閣裏去。

夜陰一刻一刻的深了起來,月亮也漸漸的放起光來了。天空裏從銀紅到紫藍,從紫藍到淡青的變了好幾次顏色。他們進純陽閣的時候,屋內已經漆黑了。從黑暗中摸上了樓。他們看見有一盞菜油燈點在上首的桌上。從這一粒微光中照出來的紅漆的佛座,和桌上的供物,及兩壁的幡對之類,都帶著些神秘的形容。亦安向四周看了一看,對質夫說:“純陽祖師的簽是非常靈的,我們各人求一張吧。”

質夫同意了,得了一張三十八簽中吉。

他們下樓走到公園中間那條大路的時候,星月的光輝,已經把道旁的楊柳影子印在地上了。

鬧事之後,學校裏停了兩天課。到了禮拜六的下午,教職員又開了一次大會,決定下禮拜一暫且開始上課一禮拜,若說官廳沒有適當的位置,再行停課。正是這一天的晚上八點鍾的時候,質夫剛在房裏看他的從外國寄來的報,忽聽見議事廳前後,又有哄號的聲音傳了過來。他跑出去一看,隻見有五六個穿農夫衣服,相貌獰惡的人,跟了前次的八九個學生,在那裏亂跳亂叫。當質夫跑近他們身邊的時候,八九個人中最長的那學生就對質夫拱拱手說:“對不起,對不起,請老師不要驚慌,我們此次來,不過是為搬教務長和監學的行李來的。”

質夫也著了急,問他們說:“你們何必這樣呢?”

“實在是對老師不起!”

那一個最長的學生還沒有說完,質夫看見有一個農夫似的人跑到那學生身邊說:“先生,兩個行李已經搬出去了,另外還有沒有?”

那學生卻回答說:“沒有了,你們去吧。”

這樣的下了一個命令,他又回轉來對質夫拱了一拱手說:“我們實在也是出於不得已,隻有請老師原諒原諒。”

又拱了拱手,他就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