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車站的長廊下和女人分開以後,自家又剩了孤零丁的一個。頻年飄泊慣的兩口兒,這一回的離散,倒也算不得什麼特別,可是端午節那天,龍兒剛死,到這時候北京城裏雖已起了秋風,但是計算起來,去兒子的死期,究竟還隻有一百來天。在車座裏,稍稍把意識恢複轉來的時候,自家就想起了盧騷晚年的作品《孤獨散步者的夢想》的頭上的幾句話:
自家除了己身以外,已經沒有弟兄,沒有鄰人,沒有朋友,沒有社會了。自家在這世上,像這樣的,已經成了一個孤獨者了……
然而當年的盧騷還有棄養在孤兒院內的五個兒子,而我自己哩,連一個撫育到五歲的兒子都還抓不住!
離家的遠別,本來也隻為想養活妻兒。去年在某大學的被逐,是萬料不到的事情。其後兵亂迭起,交通阻絕,當寒冬的十月,會病倒在滬上,也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今年二月,好容易到得南方,靜息了一年之半,誰知這剛養得出趣的龍兒又會遭此凶疾呢?
龍兒的病報,本是在廣州得著,匆促北航,到了上海,接連接了幾個北京來的電報。換船到天津,已經是舊曆的五月初十。到家之夜,一見了門上的白紙條兒,心裏已經跳得忙亂,從蒼茫的暮色裏趕到哥哥家中,見了衰病的她,因為在大眾之前,勉強將感情壓住。草草吃了夜飯,上床就寢,把電燈一滅,兩人隻有緊抱的痛哭,痛哭,痛哭,隻是痛哭,氣也換不過來,更哪裏有說一句話的餘裕?
受苦的時間,的確脫煞過去的太悠徐,今年的夏季,隻是悲歎的連續。晚上上床,兩口兒,哪敢提一句話?可憐這兩個迷散的靈心,在電燈滅黑的黝暗裏,所摸走的荒路,每會湊集在一條線上,這路的交叉點裏,隻有一塊小小的墓碑,墓碑上隻有“龍兒之墓”的四個紅字。
妻兒因為在浙江老家內不能和母親同住,不得已而搬往北京當時我在寄食的哥哥家去,是去年的四月中旬。那時候龍兒正長得肥滿可愛,一舉一動,處處教人歡喜。到了五月初,從某地回京,覺得哥哥家太狹小,就在什刹海的北岸,租定了一間渺小的住宅。夫妻兩個日日和龍兒伴樂,閑時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處,及門前的楊柳陰中帶龍兒去走走。這一年的暑假,總算過得最快樂,最閑適。
秋風吹葉落的時候,別了龍兒和女人,再上某地大學去為朋友幫忙,當時他們倆還往西車站去送我來哩!這是去年秋晚的事情,想起來還同昨日的情形一樣。
過了一月,某地的學校裏發生事情,又回京了一次,在什刹海小住了兩星期,本來打算不再出京了,然礙於朋友的麵子,又不得不於一天寒風刺骨的黃昏,上西車站去乘車。這時候因為怕龍兒要哭,自己和女人,吃過晚飯,便隻說要往哥哥家裏去,隻許他送我們到門口。記得那一天晚上他一個人和老媽子立在門口,等我們倆去了好遠,還“爸爸!爸爸!”的叫了好幾聲。啊啊,這幾聲的呼喚,是我在這世上聽到的他叫我的最後的聲音!
出京之後,到某地住了一宵,就匆促逃往上海。接續便染了病,遇了強盜輩的爭奪政權,其後赴南方暫住,一直到今年的五月,才返北京。
想起來,龍兒實在是一個填債的兒子,是當亂離困厄的這幾年中間,特來安慰我和他娘的愁悶的使者!
自從他在安慶生落以來,我自己沒有一天脫離過苦悶,沒有一處安住到五個月以上。我的女人,也和我分擔著十字架的重負,隻是東西南北的奔波飄泊。然當日夜難安,悲苦得不了的時候,隻教他的笑臉一開,女人和我,就可以把一切窮愁,丟在腦後。而今年五月初十待我趕到北京的時候,他的屍體,早已在妙光閣的廣誼園地下躺著了。
他的病,說是腦膜炎。自從得病之日起,一直到舊曆端午節的午時絕命的時候止,中間經過有一個多月的光景。平時被我們寵壞了的他,聽說此番病裏,卻乖順得非常。叫他吃藥,他就大口的吃,叫他用冰枕,他就很柔順的躺上。病後還能說話的時候,隻問他的娘“爸爸幾時回來?”“爸爸在上海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經做好了沒有?”我的女人,於惑亂之餘,每幽幽地問他:“龍!你曉得你這一場病,會不會死的?”他老是很不願意的回答說:“哪兒會死的哩?”據女人含淚的告訴我說,他的談吐,絕不似一個五歲的小兒。
未病之前一個月的時候,有一天午後他在門口玩耍,看見西麵來了一乘馬車,馬車裏坐著一個戴灰白帽子的青年。他遠遠看見,就急忙丟下了伴侶,跑進屋裏去叫他娘出來,說:“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因為我去年離京時所戴的,是一樣的一頂白灰呢帽。他娘跟他出來到門前,馬車已經過去了,他就死勁的拉住了他娘,哭喊著說:“爸爸怎麼不家來呀?爸爸怎麼不家來呀?”他娘說慰了半天,他還盡是哭著,這也是他娘含淚和我說的。現在回想起來,自己實在不該拋棄了他們,一個人在外麵流蕩,致使他那小小的靈心,常有這望遠思親之痛。
去年六月,搬往什刹海之後,有一次我們在堤上散步,因為他看見了人家的汽車,硬是哭著要坐,被我痛打了一頓。又有一次,也是因為要穿洋服,受了我的毒打。這實在隻能怪我做父親的沒有能力,不能做洋服給他穿,雇汽車給他坐。早知他要這樣的早死,我就是典當強劫,也應該去弄一點錢來,滿足他的無邪的欲望。到現在追想起來,實在覺得對他不起,實在是我太無容人之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