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看你看,歲月的臉(1 / 1)

你看你看,歲月的臉

百味人生

作者:查爾斯·斯米克

一直以來,我從未相信它會真的發生——我指的是變老這件事。明知衰老正在降臨,也從親朋好友身上看到了證據,盡管如此,我還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甚至在人們慶祝我75歲大壽時感到不自在,肯定有誰在漫長歲月中算錯了時間!接受現實當然好過自欺欺人,但是,誰願意每天清晨直麵真相呢?這麼多年來,我見過纏綿病榻奄奄一息的人,就連他們也不能完全相信死亡即將來到,而是懷著一線希望,希望自己成為特例。“你們會被逮住的!”我記得幼年時曾對幾個小夥伴說,那時他們正計劃夜裏闖入附近的一間車庫,偷些工具。他們哈哈大笑,很有把握地對我說,隻有傻瓜才會被抓,第二天他們發現自己進了監獄。

“等你長大就會明白的。”年幼時總有人這樣告訴我們。在沒有自動取款機的日子裏,每當我們不得不向祖母討點兒應急資金時,她們總是讓我們先坐下,聽一番教訓。她們告訴我們世風日下到何種程度。她們年輕時,男孩尊稱父親為“先生”,麵對異性搭訕時,好人家出來的女孩會羞怯臉紅。我坐在椅子上連連點頭表示讚同,等著祖母打開錢包遞給我錢。即便那時我也隱約明白,數落小字輩是老人僅有的樂事之一。我不介意聽到家裏人“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故事,還會口是心非地照單全收,直到祖母歎著氣對我說,等我到了她的年紀,就會理解她所說的一切了。如今,我真的到了她的年紀,我不得不承認她是對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事物的看法的確不同以往了。

第一次認識到這一點時,我已年近半百。50歲生日的前幾天,一早醒來,我突然意識到這一次的生日意義重大。半個世紀可不是開玩笑。德國坦克轟隆隆開進巴黎時,我還是個在貝爾格萊德拽著貓尾巴玩的小屁孩兒。令人感傷的並非額上的白發,而是潮水般的回憶:記得1945年秋天,我坐在一年級教室裏,眼睛凝視著黑板上麵的馬克思、斯大林和鐵托元帥的畫像;又憶起遺忘良久的巴爾幹牌香煙,戰爭歲月流行的俄國、法國和美國的歌曲,以及三十年代的電影,這些在我孩提時代播放的影片,現在極少有人知道。眾多回憶頃刻間如潮湧起,生活猛然間變得陌生無比,原來我所熟識的世界和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多數清晨,我滿懷希望地蘇醒。但我不能否認,我變得越來越討厭人類和現在的世界,出於對精神健康的考慮,我不忍心再讀報紙、看電視了。有沒有人年輕時是悲觀主義者,到老年時卻變為樂觀主義者?除非他越活越傻!

在某些時候,我感覺自己像一輛行駛了太多裏程的汽車。發動機山響、散熱器過熱、油箱漏油、車身鏽跡斑斑,內飾又破又髒,一隻雨刷無法正常運轉,就連消音器上也布滿了破洞。“不要擔心。”醫生對我說。盡管我有高血壓和老年性糖尿病,兩耳也越來越聾,醫生卻堅持說我身體倍兒棒。對我來說,他聽上去像個二手車推銷員,試圖要把一輛本該報廢的車出手,但是我仍舊欣然接受他的話,檢查結束後扯著嗓子唱著歌,駕車而去,排氣筒飄出縷縷黑煙。淩晨四點鍾,在經過了一整夜的輾轉反側後,我不再那麼趾高氣揚了。從浴室鏡子裏斜睨著自己的臉,無法喜歡眼前所見。

近來,一位評論家抱怨我的新詩集中關於死亡的內容太多。他似乎是在建議我應該更樂觀,在垂暮之年傳播平和的智慧,而不是抓住每個時機提醒讀者,他們終將死亡。我心裏想,等著瞧吧,你早晚會到我這把年紀,開始參加朋友的葬禮。關於這一點,年輕時沒人提醒,即便有人說過,我們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但早早晚晚,每個人都會滿載記憶,站到自己的生命大法官麵前。

有人說,過了六十歲之後,時間就會走得更快。毫無疑問這是真的。年輕時那些冗長慵懶、悶悶不樂、無事可做的夏天哪兒去了?我記得小時候自己走到鏡子麵前,一遍又一遍、越來越強烈地感到“生活真無聊”。在那樣的日子裏,老爺鍾幾乎紋絲不動,隻是為了氣我。今天我才明白,那才是純粹的快樂。幸福的奧秘就在母親從集市買回的廉價時鍾裏。那個夏天的下午,時間優雅地停了下來,然後突然一聲鍾響,嚇醒昏昏欲睡的你。你暗自鬆了一口氣,時針又走了一格了。

[譯自美國《紐約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