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江南的書畫市場
墨痕
作者:呂友者
明末的杭州,把太湖南端的杭、嘉、湖平原及附近地區的經濟聯係了起來,再通過異常密集的水運商路,使江南各地的商品都湧向杭城,杭城經濟由此而逐步興盛。當時杭州“五方輻湊,無窺不售。蓋物盛所聚,何必自其地產哉!”特別是夾城巷一帶“四達之衢,市廛殷阜,肩摩踵接。”城市規模得以不斷擴大,內外衙巷,綿亙達數十裏。
經濟的發展,帶動了杭州書畫藝術品的繁榮。杭州和南京蘇州成為當時南方古董的交易中心。加上明末私家收藏的興盛,江南地區集中了眾多有名的書畫鑒藏家,如馮夢禎、汪汝謙、李日華、項元汴、董其昌和汪訶玉等。他們之間交往密切,收藏的古玩書畫藝術品頗豐。
這時期市場上亦活躍著大批的專職書畫交易人,他們是書畫市場和鑒藏家之間的中介人,對書畫在不同地區的流通亦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江南書畫市場網絡
杭州發達的水陸體係,使江南地區及全國各地的商品輸入順暢,市場由此得以繁榮。當時商品的種類亦非常齊全。據明代人文地理學家王士性《廣誌繹》記載:“杭州省會,百貨所聚,其餘各郡邑所出,則湖之絲,嘉之絹,紹之茶之酒,寧之海錯,處之磁,嚴之漆,衢之桔,溫之漆器,金之酒,皆以地得名。”
經濟與交通的狀況對書畫市場的發展有著積極的推動作用。杭州的書畫市場曆來十分繁榮。早在南宋時期就已出現了混合型的古玩市場,且得到皇家直接大力的讚助。明代的杭州更是聚集了眾多的畫家、鑒藏家和古董商人,市場參與群體異常龐大,並有專門書畫藝術品的集市與店鋪,如昭慶寺、湖心亭、程隱書市等,都賣有各類古玩字畫。
杭州繁榮的藝術市場及密集的水運商路,串連起了周邊地區的書畫市場,從而構成了一個整體的書畫交易網絡。那麼,杭州與徽州、蘇州、嘉興等周邊地區的書畫市場的關係又是如何的呢?
從地理上看,杭徽素來關係密切。杭徽為毗鄰州府,僅隔一天日山,水路可沿新安江直達杭城。當時“微州府由嚴州至杭州水路程”總共七百十五裏。新安澹畸子選輯《新刻士商要覽——天下水陸行程圖》,計有天下水陸行程一百條之多,其中有八條以微州為出發點,從徽州至杭州的路程計六百裏。
微州的書畫市場有一定的規模,時人吳其貞在《書畫記》中提起家鄉龍宮寺古玩交易場所時說:“餘鄉八九月,四方古玩皆集售於龍宮寺中。”據吳氏觀察,龍宮古刹位於村口,每當“秋月百物萃集,為交易勝地,將頹,輸金萬餘錠新之”。此外,徽州鑒藏家收藏的法書名畫不計其數。吳其貞曾於1639年在溪南吳氏家族觀畫:“餘至溪南借觀吳氏玩物,十有二日應接不暇,如走馬看花,抑何多也!據(汪)三益日,吳氏藏物十散其六矣。憶昔我徽之盛,莫如休、款二縣,而雅俗之分,在於古玩之有無,故不惜重值爭而收入。時四方貨玩者聞風奔至,行商於外者搜尋而歸,因此所得甚多。”可見徽州地區的收藏之盛。
擁有優美的自然風光與繁榮書畫市場的杭州,自然吸引了眾多徽州鑒藏家和富商的到來,如汪汝謙就是典型人物,他與董其昌、陳繼儒為好友,在杭州的鑒藏圈中頗有名望。此外,吳其貞曾在杭州昭慶寺徽人擺攤的書畫鋪中,購買過繪畫作品的經曆,從一個側麵反映出有相當數量的徽人在杭州開設藝術品店鋪。
除了徽州外,杭州和嘉興的聯係相對更緊密些。嘉興處於蘇、鬆、杭、嘉、湖等五府的中心,所以文人鑒藏家及古董商來杭州時,嘉興是必經之地。嘉興為浙西大府,無論是地理位置或水運交通都極為優越:“巨海環其東南,具區浸其西北,左杭右蘇,襟溪控湖,四望如砒。海濱廣斥,鹽田相望,鎮海諸山隱隱列拱,百川環繞,而鴛鴦一湖停蓄其南,誠為澤國之雄,江東一都會也。”
但是,對明末嘉興的藝術市場而言,事實上,嘉興的書畫市場並不能和杭州、蘇州、南京等相提並論。南京的秦淮河夫子廟,蘇州的虎丘和閶門,杭州的昭慶寺香市,都有穩定的古董店鋪和專門的藝術品市場,但嘉興卻沒有。他們隻能靠擺地攤的形式經營書畫藝術品,如味水軒日記所述:“是日,胡敬竹於院前擺攤鋪持卷軸回。”然而,嘉興卻是江南書畫流通的集散地之一。據《味水軒日記》統計,李日華過眼的宋以前畫一百零四件,元畫二百五十一件,明畫三百四十六件,合計七百零一件之多,這還不包括十二部名家的冊頁。八年間,往來於味水軒的古董商販達二百五十六人次。從這些數字中,可以驗證當時嘉興的書畫流通之盛。
之所以形成這般局勢,既有地理位置的原因,又與當地幾位收藏巨賈有關。嘉興有項元汴“縹緗墨粉,富甲東南”的天籟閣。另有比項元汴晚數十年的汪愛荊、汪砢玉父子,在項去世二十四年後築於城南的“東雅堂”,都早已是聲名顯赫。項家豪富,聚藏珍玩無數,在當時算是首屈一指的大收藏家,正如王世貞所言:“今吳興董尚書家過百萬,嘉興項氏將百萬,項之金銀古玩實勝董,田宅典庫貲產不如耳。”謝肇涮在《五雜俎》中更是說道:“項氏所藏,如顧愷之《女箴圖》,閻立本《豳風圖》,王摩詰《江山圖》,皆絕世無價之寶。至李思訓以下小幅,不知其數,觀者累月不能盡也。其它墨跡及古彝鼎尤多。”
董其昌也曾到過嘉興,如萬曆二十年董三十八歲:“壬辰九月過嘉禾,所見有褚摹《蘭亭》、徐季海《少林詩》、顏魯公《祭壕州伯父文稿》、趙文敏《道德經小楷》,皆真墨也。是日,仲醇又借得王逸季虞永興《汝南公主誌》適到,餘為手摹之。”後來他在《畫禪室隨筆》中回憶起這段見到項元汴書畫的經曆:“比遊嘉興,得盡睹項子京家藏真跡,又見右軍《官奴帖》於金陵,方悟從前妄自標稱,譬如香沿和尚,一經洞山問倒,願一生做粥飯僧,餘亦願焚筆研矣。然自此漸有小得,今將二十七年猶作隨波逐流書家。”
嘉興有如此巨富的收藏家,吸引了大批的古董商人頻繁地來到嘉興兜售書畫。尤其是杭州的古董商顯得十分活躍,他們經常攜帶書畫過來上門求售,如味水軒記載:“八日,方樵逸引杭人餘姓者攜示宋元畫冊二十四葉,惟馬、夏可指辯,餘俱雜手,又馬遠二方幅,一古槎鉤艇,一鬆石琴趣”。還有長期定居杭州的印南僧,一年之中有好幾次來嘉興從事書畫生意。這方麵記載非常之多,足可以看出杭嘉兩地藝術市場的關係。同時,徽人也時常過來,如有一位歙友程鬆蘿攜《耕織圖》,就題其後:“此宋人作《耕織圖》粉本也”。
這時期鑒藏家之間交往亦十分親密。這些文人鑒藏家頻繁地兩地穿梭往來,對江南藝術市場的聯係有著一定的作用。李日華每年必往杭州數次,一呆就是一兩個月。每次去總是入住昭慶寺。昭慶寺是出售書畫古董的混合市場,李日華曾在這裏購得一件郭熙的《扶桑曉日》,他家還有一幅沈周仿董源畫也是“十年前得於昭慶寺廊擺攤鋪”。除了購畫遊玩外,李還為眾多的古董商和藏家鑒定書畫。空餘時間,也總會去看望他的老師馮夢禎。他們的交往始於萬曆十五年(1587)年底,那時李二十二歲,經常到馮的家裏觀賞古書畫。他和董其昌都是從馮夢禎那裏看到過王維《江山雪霏》的。
除嘉興外,杭州和蘇州亦相互影響。蘇州書畫市場十分繁榮,使得唐寅、都穆、祝允明等畫家,幾乎完全將書畫作為商品來對待。因此,蘇州也是杭州及江浙地區的收藏家和古董商常去之地。馮夢禎在快雪堂日記中多次提到去往蘇州,在當地會晤鑒藏家和收購古玩書畫。他曾與“中甫行生至舟中相見,在虎丘石場,晤閔寧台,吳無競,治酒舟中”。然而,蘇州發達的市場導致作偽猖獗,其閶門是專門作贗品的地方,當地的偽作大量流入杭州市場。
蘇州不僅和杭州相近,且與徽州的關係亦相當不淺。蘇州的市場也異常繁盛,使得江南地區的文人鑒藏家和古董商人都來蘇州從事各種活動,如吳其貞記載家住蘇州的徽州籍古董商人吳能遠:“歙之西溪南人。崇禎家於閶門。凡溪南人攜古玩出賣,皆寓能遠家,故所得甚多,盡售於吳下”。董其昌多次路過閶門,並觀賞了書畫:“朔旦至金閶門,客以北苑畫授予,雲煙變滅,草木鬱蔥,真駭心動目之觀”。嘉興的李日華也曾數至閶門購畫,味水軒有多處記載:“泊閶門,購得米元章《得真樓帖》,蘇子贍《洋州西園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