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桓都,池承之的心緒被街道上的來來往往形形色色越拉越遠,他似乎還能看見當年坐在鑾駕之上的自己,接受著尊他為帝的這些百姓們整齊排列於街邊向他行禮的場景,可是曠日經年,再無一人認得出他這個曾經位於九五之尊的先皇。
放下馬車的布簾,他不停轉動著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直到車架在一品居的門前停下,這兒是桓都中各府豪門顯貴王孫公子時常宴飲集聚之所,即便是下堂中所坐的也都是非富即貴的人物,更別說二層雅閣,能夠踏上這把降香黃檀木梯,必定頗有幾層官家背景。池承之下車走進大堂,店小二很快就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貴客早已在樓上雅間等候,公子這邊請。”
天字一號間,一個蒼髯如戟的男人負手而立看向姍姍來遲的池承之,而後者並未表現出任何歉疚之意,倒是十分自然地走到桌邊自行斟滿兩杯清酒,一杯遞向麵前的男人,一杯一飲而盡:“許久不見,杜大人看上去還是這般容光煥發。”
桓雲自開國聖君桓明帝池光烈當朝起,朝堂即設有雙公四司九卿,一公執掌二司,一司分理二卿,唯獨一卿中池令,直屬聽命於帝王。現今朝堂之上雙公一則丞相蒼朔,執掌司空司徒與所屬四卿,一則大將軍寧通,執掌司馬司士與所屬四卿,中池令本應歸池承之之子池奕親自管轄,奈何這池奕自小患上癡疾,如今雖然已有十六歲,言行意識卻與三歲幼兒並無分別,故中池令暫時由大將軍代為分理。
而此時正立於池承之眼前這位杜大人,正是中池令卿杜哲,在朝已有五十餘年,曾隨池承之的祖父池光烈一起征戰沙場,建國之後受封中池令卿至今,論輩分還要長寧通與蒼朔等人一輩,實是朝中元老。
說也蹊蹺,日前他在自己府上的書房中,竟發現一封不知出處的信件無端出現在他的書桌上,還寫明要他親啟。杜哲這一生無愧於仁義是非,也並無畏懼,便自行將信啟封,誰知其中僅僅一句:明日酉時過半,一品居天字一號。
若是平時,這樣內容的信杜哲最多隻是好奇揣測一番也就罷了,身居要位實不可輕易以身犯險,可是現在他卻不能如此泰然處之,就連他捏著這信箋的手,都有幾分顫抖。因為杜哲將這信箋上的字跡看得分明也記得分明,這一個個字,哪個不是自己手把手教那孩子學會的,誰都可以不認識,但他杜哲不行,他清楚地知道,這字跡的主人,無疑就是從小受自己教導長大的先帝池承之。
承之還活著!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十五年了,他宣告病逝都已經十五年了,如今他卻出現在桓都還給自己寫信,這簡直像是做夢一樣。杜哲的心裏此時充滿了疑問和一些說不出口的喜悅之情,想當年池承之的父皇桓安帝池嶽在世時,曾任命杜哲為皇子太傅,故此杜哲在池承之幼年時就已經日日伴隨在他身邊,幾乎將他當做自己的孫子一樣悉心教導。
杜哲早早便到一品居等待著,心底多有欣喜,直到池承之推門而入,他聽到昔日最熟悉的聲音,更是難掩內心激動之情,可是一回頭眼入眼簾的卻是一個黑色鬥笠遮住了麵容的男人,隔著一層紗料,他隻能將其中容貌看個兩三分,卻絕不是他記憶中的池承之。
“你究竟是何人,邀我前來是何目的。”杜哲接過池承之遞來的酒杯,話語間帶著試探的語氣,雖然他很想,但是他不敢輕易提及池承之這個名字,這麼些年來寧通的野心已是總所周知,如果池承之真的回來了,他心知寧通定然還是不會放過他。
“歲月如梭,老師就真的連我都不記得了。”池承之將手中的杯子放下,突然將衣袍敞了開,露出左肩上一塊褐紅的印記。
杜哲當然認得這塊印記。
那時池承之才十歲,跟著杜哲微服出宮去往梵壇山皇寺朝沐,初次出宮的池承之自然覺得一切都無比新奇,一路上四處跑來竄去,侍從隻好緊緊跟在後麵保護。可惜百密一疏,就在他們下山回宮的路上,池承之所乘的馬車輪子卡在了一片泥潭裏,趁著眾侍衛忙於推車之際,池承之竟偷偷爬上了旁邊一顆蒼天大樹,不料這樹上卻有一條帶有劇毒的蛇,一口咬傷了他的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