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兒似的江老先生看著站在庭院裏的宋孝慈,已經不認得了,笑著說:
“先生,我媽早死了,你上圈兒裏去吧,那有女人。”
“寶兒……”宋孝慈失了聲,“寶兒,你不認得舅舅了?”
江老先生怔住了,緩過腔來,立刻奔到枯死的桃樹下,死死地抱著樹幹,放開喉嚨,野野地喊:
“媽——舅舅回來啦——”
“媽——你聽著沒有——”
宋孝慈僵了臉,問:
“寶兒——你怎麼啦?”
江老先生鬆了樹幹,轉過身來,竟是一臉的淚:
“舅舅,媽說,你回來了,讓我在桃樹下告訴她一聲……她說,她能聽著……”
這一夜,宋孝慈同寶兒說了好多。宋孝慈問:
“寶兒,你媽臨終前,留下什麼話了麼?”
“媽給我留了你的地址,告訴我:不到餓死,不去找你。”
宋孝慈聽了,淚水止不住,就任著蜿蜒下去……
翌年。宋孝慈辦了“東亞棉紡公司”。家眷也從外地遷了來。並把江老先生帶到廠裏,讓他當了更夫。
江老先生很懂事,人前人後,從不管他叫舅舅。
宋孝慈總是穩著臉,很嚴肅,做事也很精明。聽廠裏人說,他的公司是天津宋裴卿的子公司(說不準)。晚上一有空暇,他便到更房來看江老先生。江老先生遠遠地見他來了,便躲了。宋孝慈見更房鎖著門,就坐在外麵的條凳上,燃支煙,吸罷了,再燃一支,見江老先生仍未回來,心裏就明白了許多,便站了起來虛著身子,衝著暗處,啞著聲喊:
“寶兒——有事,就去找舅舅……”
江老先生在暗處,聽得真真切切。心裏有話:“媽,你也聽見了吧?
東亞公司於當時工人的眼裏,是很不錯的。廠房的山牆上高懸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願人怎樣待你,你就先怎樣待人”幾個繁體大字,均為紫藍色,並用白油漆框著,很藝術。公司的每個職工手中都有一本宋孝慈親自撰寫的《東亞銘》。這一切,江老先生都記憶猶新,並感悟到許多東西,遵守得也一絲不苟。有些條文,江老先生竟能倒背如流:
主義:人無高尚之主義,即無生活之意義。事無高尚之主義,即無存在之價值。
團體無高尚之主義,即無發展之能力。
做事:人若不做事,生之何益!人若隻作自私之事,生之何益!人若不為大眾做事,生之何益!人若隻為名利做事,生之何益!
逝者如斯夫——
宋孝慈是哈爾濱光複前去的台灣。臨行前,偕同江老先生到了荒山墳場。
墳場很好。尤屬一輪混血般的晚照悠悠地懸在西頭,就更壯眼:闊闊地展開,一墳一枝牽連不斷,雜亂且有法度;荒荒疏疏的蒿草之中,間有昆翅的婆娑與鳴叫。
北方文化:凡作奸犯科連同娼娼妓妓者,斷氣後,都要埋在另一場,免得亂了陰宅的綱常。
母親的墳就置在另一場,是陰麵,有醜醜的碎石散散地簇著。母親是良娼,碑就有些支撐不住,吃力地挺在那裏,隨著風,喘著,時斷時續。碑文隻五個字:
江桃花之墓
宋孝慈軟了腿,勾頭在地,慟著。
母親用自己的碑影罩住他,深深地撫……
跪在一旁的江老先生說:
“媽,舅舅又要走了,我陪他來,是向你辭行的……”
宋孝慈聽著,禁不住,就放聲嚎哭起來。
晚照,血血地泅著。
宋孝慈涕淚交疊,苦揪著臉,說:
“寶兒他娘,我還回來……”
祭過母親,宋孝慈拉著江老先生的手,說:
“寶兒,你媽生前有話,把你交付給我……眼下兵荒馬亂,生意不好做了,跟舅舅一塊去台灣吧。在那再辦個廠……”
江老先生看著母親的墳,用心想了一陣,轉過頭來,說:“我是個瘸子,就不去了……舅舅,你走吧……”
後記
宋孝慈走後不久,哈爾濱就光複了。江老先生因是瘸,被新接管的領導仍安排當更夫。1954年,宋孝慈給江老先生轉寄了一筆錢,同年,因心髒病死於台灣。真名叫李春林。
莫道世人容易老,青山也有白頭時。江老先生已年逾六旬嘍,動作也遲緩了,話極少,顯得很謙和。廠裏的工人稱他“老先生”。
江老先生是去年死的,就死在更房裏,臉上永遠是老人的慈祥。
遺物中有一本很舊的《東亞銘》,廠長拿在手裏,端詳一陣,對工會負責後事的人說:“其他的,都隨葬。這個——我留下!”
江老先生享年63歲。一生未娶。
江老先生在道外處的老宅,被區政府易為飯館,名叫“臨江居”。
(阿成)
幸福的結局
約翰和瑪麗相遇了。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
如果你想要一個幸福的結局,試試故事一。
故事一
約翰和瑪麗相愛了,然後就結婚了。他倆的工作報酬豐厚,既刺激又具有挑戰性。他們買了中意的房子。接著房地產升值了。最後,一直等到他們有錢雇用人的時候,才生了兩個孩子。他們終日為這兩個小孩操勞,孩子們也挺爭氣。約翰和瑪麗的性生活既刺激又具有挑戰性,他們的朋友也很不錯。他們一起快樂地度假。後來他們退休了。他們的業餘愛好令他們感到既刺激又具有挑戰性。最後他們都死了。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故事二
瑪麗愛上了約翰,可是約翰並沒有愛上瑪麗。他隻是把她的身體當做滿足一己快感和不溫不冷的自我快慰的工具。他每周兩次來到她的公寓,她為他做飯。你會注意到,他甚至覺得要是帶她出去吃頓晚飯,都會有點對不住他的錢包了。吃完飯後,他就開始幹她,幹完後他就呼呼大睡,那些吃過的餐具一片狼藉。這時候她得抓緊洗碗,以免讓他覺得她邋遢,然後再抹上新的口紅,這樣他醒來的時候,她看上去還是那麼漂亮。但是,他睡醒後從來都沒有注意過。他依次穿上襪子、短褲、長褲、襯衫,係上領帶,最後穿鞋,與脫掉它們的順序正好相反。他從不替瑪麗脫衣服,她一向得自己動手。她每次都要表現得好像非常渴望性愛,這並不是因為她真的非常喜歡性愛——她其實不喜歡——而是因為她想讓約翰以為她喜歡性愛。因為她覺得隻要他們做愛的頻率足夠高,他就會習慣她,依賴她,最後娶了她。可是,幾乎每次出門的時候,約翰連晚安都不會說一聲。三天後的6點鍾他又會出現,然後他們又從頭開始,如法炮製。
瑪麗已經筋疲力盡了。哭泣有損容顏,這個大家都知道,瑪麗也知道,但她卻情不自禁地哭。同事們都看在了眼裏。她的朋友們罵約翰是老鼠,是豬,是狗,說他配不上她,可她就是不相信。她認定,這個約翰的裏麵還有另外一個約翰,那個約翰要好得多。他一定會突冒而出,就像繭子裏的蝴蝶,玩具盒裏的玩偶,李子裏的果核,隻要她使足了勁兒,把第一個約翰擠碎。
有天晚上,約翰抱怨晚飯難以下咽。他以前可從來沒有這麼挑三揀四過,這令瑪麗非常傷心。
她的朋友告訴她,說他們看到約翰和另外一個叫瑪姬的女人一起在餐館吃飯。最後,使瑪麗傷心的倒不是瑪姬,而是餐館,因為約翰從來都沒帶她上過館子。瑪麗把所有能夠找到的安眠藥片和阿司匹林集中了起來,就著半瓶雪利酒一股腦兒全部吞了下去。她連威士忌都舍不得,從這你就該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了吧?她給約翰留了張紙條,希望他會發現她,並及時送她去醫院,然後幡然悔悟,最後娶她為妻。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她死了。
約翰娶了瑪姬,隨後發生的一切就是故事一的翻版。
故事三
約翰是一位上了年紀的人,他愛上了瑪麗,而瑪麗隻有22歲。瑪麗同情約翰,因為約翰擔心自己掉頭發。她雖然不愛他,可她還是陪他睡覺。她是在上班的時候遇到他的。她鍾情的是一個名叫詹姆斯的人。詹姆斯也是22歲,但還不準備安家落戶。
與此相反,約翰卻早就安了家落了戶:他正為此而煩惱著呢。約翰雖有一份穩定而體麵的工作,而且在自己的領域裏蒸蒸日上,但他卻打動不了瑪麗。打動她的是詹姆斯。詹姆斯有一輛摩托車,還收藏了許多精美的唱片。但是詹姆斯無拘無束,經常騎著摩托車跑東奔西,不在她的身邊。對於女孩子來說,自由可不是這麼回事,所以在此期間,每個星期四,瑪麗都會和約翰共度良宵。隻有周四約翰才能抽得出時間。
約翰已討了老婆,她叫瑪姬。他們有兩個孩子,有令他們十分滿意的房子。這房子是在快要漲價的時候買的。有空的時候,他們還搞點業餘愛好,既刺激又具有挑戰性。約翰告訴瑪麗,她對他是何等的重要,可是,他當然也無法離開他的老婆,因為他必須恪守承諾。他嘮嘮叨叨個沒完,瑪麗有點煩了,但是老家夥有更強的韌勁,所以總的來說,她還是過得很快活的。
有一天,詹姆斯突然騎著摩托車興衝衝地趕了來,他弄了些加州的極品麻醉品。你都想象不到他們兩個有多麼如癡如醉。他們爬上了床。一切變得銷魂怡然,但就在這個時候,約翰也來了。他有瑪麗公寓的鑰匙。他看見他們十分興奮地纏在一起。考慮到他已有老婆瑪姬,他不該妒火中燒,但他還是免不了絕望透頂。再說,他已步入中年,再過兩年,他的頭發會掉個精光,他對此無法忍受。他買了一把手槍,說是用於練習射擊——這一情節漏洞百出,但是後麵還會涉及——他槍殺了他倆,然後飲彈自盡。
經過一段不長也不短的悲痛日子後,瑪姬嫁給了一位通情達理的名叫弗雷德的男人,接下來的一切與故事一一模一樣,隻是主人公的名字不同而已。
故事四
弗雷德與瑪姬相處得好極了,沒有任何問題。一旦有什麼麻煩,他們都能自如應對。但是令他們中意的房子卻在海邊。有一天,波濤洶湧,巨浪滾滾而來。房產貶值了。剩下的故事講述的是大浪的成因以及他們的死裏逃生。雖然很多人被淹死了,但弗雷德和瑪姬卻幸存了下來。他們是勇敢的,也是幸運的。最後,在高地上,他們緊緊相擁,渾身濕透,滴水不止,心中卻充滿了感激。接下來的就和故事一樣了。
故事五
是的,但是弗雷德有心髒病。剩下的故事講述的是在弗雷德病逝前,他們倆是多麼的恩愛,多麼的心心相印。弗雷德死後,瑪姬投身於慈善事業,結局和故事一樣。如果你喜歡,可以以“瑪姬”、“癌魔”、“內疚和困惑”以及“觀察野鳥”而告終。
故事六
如果你覺得這一切太老套了,那就不妨讓約翰成為一名革命者,而讓瑪麗成為一位策反人員,看看你能走多遠。記住,這裏是加拿大。你依然會以故事一結束,雖然中間你可以穿插一部熱情激蕩、情欲橫流、紛爭喧嚷的英雄傳奇——我們這個時代的編年史。
你必須直麵它,不管你如何切分剪輯,結局是相同的。不要被任何其他的結局所蒙騙,它們無一不是捏造的:有的是惡意為之,肆意欺騙,有的僅僅是受過度的樂觀主義——假如不是徹頭徹尾的多愁善感——所蠱惑。
唯一真正的結尾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