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生死相許繞指柔1-2(1 / 3)

第八輯 生死相許繞指柔1-2

一個妻子和兩個男人

一天,郵遞員給維拉送來了一封信。信中通知說,她的丈夫阿列克賽依?巴都林受了重傷,但正在康複中。他現在就住在她住的那個城市。醫院要求她去商談阿列克賽依出院的事宜。

維拉把信讀了又讀,翻了又翻,一股幸福的暖流幾乎使她發瘋。阿列克賽依快要回家啦!興奮之餘,她想起要把家裏好好收拾一番,叫阿列克賽依看到家裏窗明幾淨,一切都亮堂堂的!

這一夜她失眠了。她不知道是如何挨到天明的。她馳騁想象,明天如何和阿列克賽依會麵;她竭力描繪,戰爭年代的他變成了怎樣的一個人,是否變得堅強壯實了呢?

在指定的時間,她來到了醫院。一個上了年紀的少校接見了她。他告訴她,阿列克賽依是怎麼被送來的。而後,來了一位主治醫生,也開始談論阿列克賽依,說他傷勢如何重,叫她應該有思想準備,因為他需要得力的護理。

他們的話似乎透過一層幕布勉強地傳到她耳裏。她希望盡快結束這彬彬有禮的談話,急忙奔入病房找到阿列克賽依把他抱到懷裏,但她終於艱難地忍住了。

“他傷得很重。”醫生謹慎地說,“我不想使您過多地抱有希望。他動了幾次複雜的手術,而現在他……”醫生顯然不太樂意講下去,“他……殘廢了。”

維拉點了點頭,明白他殘廢了,他在戰爭中為了捍衛祖國出了力,喪失了健康。正因為這樣,她要用更多的愛去關心他。她決心照顧得使他忘了自己是殘廢了的人,現在隻求能快一點兒見到他!

“他踩響了地雷。”少校繼續往下說,仿佛沒有注意到她的不耐煩,“由於長時間躺在雪地裏,身子都凍壞了……他的雙腿已被截去。”

“什麼,他沒了雙腿?”她頓覺胸中一陣劇痛。

“此外,他被嚴重地炸傷,燒傷了雙目……”少校不打算拖下去,他急於結束這令人心碎的談話。

“就是說,他的雙目也失明了?”維拉頓時臉色蒼白,她感到房間猛地晃了一下,主治醫生趕緊倒了一杯水遞給她。

“他不能說話,至少是現在。”少校急忙添了一句,“也許時間一長,慢慢會好的……”

霎時間天昏地暗。幸福來得如風馳電掣,去得像電掣風馳。老天留下了一個可憐的,大難當頭的少婦!她一下子老了許多,背彎了許多,一動不動地在沙發上呆坐著。

“您知道,我們講這些時心裏也非常沉痛,但我們必須事先同您商量,您得決定是否能把他帶回家。國家辦了殘廢人院,像他這樣最好到那裏,比……這是一件非常艱巨的事,請您全麵考慮一下。”

她毅然決定,把他接回家去。

維拉走進了病房,裏麵總共三張床位,其中一張空著,第二張躺著一個傷員正呻吟著,但維拉並未注意到這些,她很快向靠角落那邊——左邊的第二個走去。床上躺著的那個人蓋著毛茸茸、蓬鬆的被單,僅露出圓圓的修剪過的後腦勺和部分頭頸。病人的臉見不到,他朝著牆躺著。

看到這異常熟悉的後腦勺,維拉心中油然感到悲痛和淒戚,她靠近些輕輕地叫著:

“阿廖沙……阿廖申卡……”她一下子又驚住了。

傷員一動也不動,維拉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她來這裏前連見麵時最微小的細節都想得好好的:如何走進病房撲向他胸前,他又如何把枯瘦的手伸向她,喜悅的淚花又如何一下子閃爍在她眼中,他知道她要對他說什麼話……而現在,她什麼也說不出,仿佛一個無形的人捆住了她的手和腳,奪走了溫柔親切的話語。難道這是阿列克賽依?不,這不是阿列克賽依,看都看不清,他是這麼瘦小……她害怕朝那應該有腳的地方看去,她知道,那裏沒有腳……

她無可奈何地看了護士一眼,蹲在傷員跟前用手輕輕地推了推,湊近他的身旁大聲地並且溫存地說:

“阿廖什卡!我是維拉!……”

維拉貼著他,使出母親般無比的溫柔和愛憐,這種感情越來越強烈。

傷員稍微動了一下,似乎要掙脫出來。維拉驚呆了:手呢?他們忘了說手了!他沒有雙手!

病人的頭在枕頭上慢吞吞地動了一下,維拉看到的是一張破了相並帶有深紅色傷疤的臉,空空的小窪坑代替了眼珠,又大又白的傷痕歪歪斜斜地穿過這可怕的麵孔。維拉驚叫了一聲,便失去了知覺。

維拉醒過來後,他們向她介紹了阿列克賽依受傷的全部情況,現在已沒有必要對她隱瞞了。他在戰鬥後被找到時已無法辨認:地雷毀了中尉的麵容,嚴寒凍壞了他的四肢。他身上沒有證件,胸前內衣口袋裏僅藏著一封給妻子的信,根據這封信人們才認出他。他在信上寫道,他將麵臨一場惡戰,但期待能活著回來,然而——戰爭中什麼事都能發生——要是他回不來,就讓他的戰友把這最後一封信轉給妻子。要不是這封信,他準被編入無名遇難者名冊之中。

她想不起來是怎麼回到家的,捷裏像往常一樣在門口迎接她,她無心理睬它的親昵——她神色呆滯,拖著步子向前挪動,然後解開衣服把大衣拋到椅子上,一頭栽到沙發上號啕大哭起來。她真的已是精疲力竭。

星期天她把阿列克賽依運回家,醫院全體人員——醫生、衛生員、護士——都出來送行。婦女們默默地同情她,分手時主治醫生欽佩地握著她的手,既嚴肅又關切地望著她。

維拉本人已平靜下來,這發生的一切當然是不幸的,但把丈夫帶回家對她來說不是奉獻什麼,而是她應盡的義務。

當人們把傷員運到家走後,捷裏很快地嗅了嗅地上的足跡,奔向床邊開始聞床上躺著的人,然後它把頭往前爪上一擱,趴在床跟前悶悶不樂起來。

是的,它同樣知道痛苦,同樣感覺到家裏發生了不幸。主人雖回來了,但並沒使它高興,它倔強地沿著床轉來轉去。過了一會兒,它仍舊像往常一樣到大門口等半個小時,然後又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戰爭毀了維拉的幸福生活,但沒有使她屈服。她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她坐在他的床頭,把手掌擱在他肩上觸摸著皮層下跳動的脈搏,那根細得像線一樣的脈聯結著他的生命,聯結著她——維拉。現實要比她想象的可怕得多,但是她決不屈服,不,決不!

九月的一天,維拉的心情特別憂鬱。突然間,躺在地上的捷裏一骨碌站了起來,細聽了一下,它立即撲向大門用爪子使勁地抓著抓著,猛然地把門扒開後,就沿著樓梯衝到樓下。維拉感到籬笆門吱呀地響了一聲,然後又傳來很響的尖叫聲——捷裏因興奮而得意忘形!出了什麼事?台階上有人走動,飛快上台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維拉僅來得及喊了一聲“誰?”門就打開了,驀地響起了紛亂的喧嘩聲和時斷時續的驚叫聲。維拉不顧一切地奔向走廊,她……頓時哽得喊不出來。啊!活生生的、健壯的阿列克賽依站在門口。

維拉覺得自己發了瘋,眼前不禁出現了幻覺——這是什麼?難道是真的嗎?這麼說,是搞錯了,那人不是阿列克賽依……當她清醒後,欣喜若狂地叫著向阿列克賽依奔去。她把臉埋在他的胸口,哭了又哭——現在是高興的淚、幸福的淚。阿列克賽依默默地撫摸著妻子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