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求職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鍾正林

鍾正林 2006年起先後在《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當代》、《鍾山》、《長城》、《江南》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部(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文學報》等和小說年選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山命》(中國作協2009年度重點作品)、中短篇小說集《鷹無淚》獲第七屆四川文學獎。

已立秋了,風還是熱的。騎著自行車往報社趕,二木眼睛睨著車兜中玻璃瓶子裏的小魚,生怕它被顛簸打碎了。這是兒媳婦心愛的小金魚。幾天前她從街上買回來五六條,放進他書桌上的小玻璃缸裏,現在僅存了這一條。而他感覺這是條與兒媳婦的前程息息相關的小金魚。

寄 托

兒媳婦之所以喜歡小金魚,不光是她像其他女孩一樣對街頭玻璃缸子裏賣的觀賞魚的喜歡,而是她的名字叫周小魚。二木的親家曾對他說,小魚她媽生她時曾夢見了一條彩色的小魚在她懷裏遊,而後穿過了群山,於是他就給女兒取了周小魚這個名字。於是二十四年後她這條小魚從銀川飛到了三千裏外的川西平原,在四季分明的盆地裏安家落戶。他說或許這就冥冥中應了名字裏的夢。

這段時間為了兒媳婦進報社當記者的事,二木操了不少的心,可以說主要的心思都在她是否當得了記者這個事上。她很喜歡這個工作,先是實習三個月,優勝劣汰,考核合格才能留下簽聘用合同,實習記者才能轉為正式記者,醜小鴨才能變為白天鵝。五黃六月,腳都跑大了,人也曬黃了,無奈努了力,部門崔主任對她卻很是苛刻,許多稿子都被壓著不發。三個月滿了,她的分數最低,最怕求人的他隻好豁著老臉去求晚報的米總編,可以說是做了許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還請崔主任喝茶吃飯,融洽關係,才勉強同意她繼續實習,如三個月再不合格,她走人,二木的老臉也隻好丟盡了。

書桌上的小魚缸是一個老詩人送的。老詩人原在本城的一所中學當過校長,退休以後每天喜歡做兩件事:一是沿著印月河散步,二是寫詩。當然是新詩。應該說還是寫得不錯,不然,他的詩作怎麼會在《人民日報》、《星星》等報刊發表,當然除了他詩寫得好,也歸功於二木的推薦。二木的長篇小說出版時,他曾幫過忙,叫他那任局長的侄女婿買過一百本算是感激,後又送了這個小魚缸。二木有時靜下來時想,他為什麼送我魚缸呢?是他來我辦公室聊天時,知道了我平時采訪或外出喜歡撿小石頭,多了無處放。下次再來,他就用報紙包了個小魚缸來送我,說十元錢,不算個啥,裝些在裏麵摻上水,好看。二木也就不客氣,拿回家把些小石子和一塊形狀像烏龜的石頭洗幹淨放進去,摻上水,燈光下粼粼波光,書桌上似乎一下有了靈氣。老詩人去年悄然走了,也沒通知二木幾位好友一聲,二木是後來才聽說的。夜裏二木坐在書桌前,天地都靜穆。看著書桌上的這個魚缸,想起他執拗而真誠的瘦臉來,兩眼就有些濕潤。猛然覺得原來老詩人一輩子坎坷,難得談得來的人,是給他留個念想呢!

兒子和媳婦逛街時,被一簇簇可愛的小金魚吸引住了,買了金魚放進二木的魚缸裏。看著比小手指還細的金魚擺著紅色的尾巴鑽進石縫間,二木將頭伏在玻璃上看,心裏掩不住的喜悅。第二天,他倆又在漲了洪水的印月河河灘撿了幾個蚌殼,放進了小魚缸裏。印月河是條季節河,穿過二木他們生活的這座城市,平時水小,靠買都江堰的水增添風景。金魚不停地遊動,蕩起水波,書桌上增添了另一番風景。為此,二木晚飯後出去散步,從修建的工地上裝回了河沙,淘洗去黃泥,倒進了缸裏。蚌殼很機靈,第二天清早起來,它們就鑽進了沙石裏,隻留小鰱魚嘴巴似的一線嘴殼在外麵,不注意看還發現不了。

一個上午,二木坐在書桌前讀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多夫》,這段時間他都在讀這部兩卷本的書,羅曼·羅蘭沉得住氣的細膩敘述使他著迷。上卷本中那個喜愛克利斯朵夫音樂的老人蘇茲,與先前克利斯朵夫走投無路時去拜訪的傲慢的音樂家哈萊斯完全是兩個人。蘇茲收到克利斯朵夫要來小城的電報,一大早去火車站接客卻錯過,在小山下看見一個陌生人躺在樹陰下,又拿不準,於是巧妙地唱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樂曲,克利斯朵夫一下彈起身,應和著唱起來。那種忘情的快樂和耿士等的欣喜若狂真是令二木感動不已。一個無名的青年音樂家受到音樂迷們如此厚待真是那個時代的好風氣。看得疲倦了,二木起身往魚缸邊走。自從兒子和兒媳往魚缸裏放了蚌殼和金魚,他就有了這個習慣。出去喝茶的次數好像也少了。繞過書桌踱到魚缸邊,躬下身一看,才發現不妙。魚缸裏的那條金魚在缸裏驚慌失措地亂竄,完全沒有了往日快樂的樣子,並且嘴還大張著,像是呼吸困難。當時他就想,下午上班時順帶把它放進印月河裏。先前二木曾對兒子說過,別家養金魚都是買的大玻璃缸,還裝了氧氣管,建議把金魚放進河裏去。兒媳婦說這麼小的魚,放進去不會被大魚吃掉啊?

可是中午睡了午覺起來去報社,看著浮著小睡蓮的大水池,和水池裏一簇簇悠遊的金魚,才想起了家裏的那一條。下班回家,婆娘已將飯菜弄好。二木邊吃邊說,找個塑料袋,弄點水,把我書桌上的金魚裝上,它已經不行了,我要盡快將它放進報社的水池裏。婆娘說,你們報社那水池裏養了那麼多金魚,它去了一定會很快活。二木說是,我晚上加班,吃了飯就去。婆娘說,騎自行車去。二木說,是。她找了個大瓶口的塑料瓶,是平時她去工廠裝菜舍不得用的。

穿過兩個紅綠燈,在河邊的林陰道上差點與一個戴眼鏡的男中學生相撞。腳使勁地蹬,心不斷地告誡自己,騎慢點,別出事,絆倒了自行車兜中瓶裏的金魚就摔死啦!

一心想著盡快地趕到報社,盡快地把這條金魚放進水池裏。不知為什麼,二木總覺得這條金魚與兒媳婦有著某種神秘的聯係,婆娘也這麼認為。這個在銀川艱苦的農村長大,又艱難考上北京某所大學,“5.12”汶川大地震後,不遠千裏到綿州印月小學做心理援建的社工與前去采訪的兒子相識相戀。援建項目很快結束,遠離家鄉的她卻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相信舉頭三尺有神靈,相信世界的一切生命皆有靈的二木甚至微妙地認為這條金魚的存活就決定著兒媳婦周小魚的運氣和前程,決定著她能否在報社呆得下去。她從小學中學到大學全是關在學校裏,那是與社會隔離的世界,就像養在魚缸裏的金魚,條件不好很難存活。手機響了,二木沒有接。他在街道上騎自行車向來不喜歡接電話。因為街上車輛行人多,接電話不方便不安全,還要吃多少的汽車尾氣和灰塵。可手機持續地響,他隻好停在一棵樹下,從褲兜裏摸出手機,是家裏的座機號,不是婆娘打的還有誰,因為剛才就他倆在家吃飯。他按下接聽鍵,對方卻已掛了。忙裏添亂,沒事找事。他嘴上咕嚕著,加快速度往報社騎。平時一會兒就到了的報社,現在卻走了好久似的。過了河邊,過了兩座橋,過了印月公園,終於進了報社的院子。停好自行車,迫不及待地旋開玻璃瓶蓋,小心翼翼地把小金魚倒進大水池裏。它先是輕盈地一跳,靈動的小人兒般鑽入水裏,擺動了幾下歡喜的尾,像是向二木搖著小手,然後就朝著一群彩色的金魚遊去。而那些觀賞魚也像《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哈萊斯一樣傲慢而不易接近,臥在水裏一動不動。小金魚倏然擺動身子,漂亮的身子就到了圓綠的荷葉下麵,直到看不見。

轉身走上台階,打開辦公室。媽呢!辦公室裏的空調怎麼還開著的?肯定是他下班時忘了關了。二木慌忙拿起遙控器,按下開關鍵。這時,辦公室主任帶著幾個人從走廊那邊踱了過來,邊走邊查看每間辦公室的空調。二木背上發麻,要不是小金魚,他今天就遭罰款呢!這可是本周一總編輯才宣布了的,為了反對鋪張浪費,創建節約型單位,正找不到典型呢。

鬆了口氣,坐下來喝口茶,包裏手機響起來,他想又是那忙裏添亂的婆娘。慢騰騰地摸出手機,手機屏上顯示著的卻是賈主編的名字。我的天!這是《鍾山》雜誌的主編呢!他趕緊接起來。賈主編說,你前些天修改的那篇小說發過來沒?他說是發過來了,還給編輯部去了電話,一位女的接的。賈主編說那我問一下。他接著說下午讀了你文學報上談“個人史”寫作與“思性”“詩性”的文章,很是受益。話雖不多,二木感覺對方很高興。看著窗外波光粼粼的魚池,心裏有些愜意。

回去後,他問婆娘打電話啥事?她說莫有啥事,就是叫你騎車小心點,不要把瓶子蓋太嚴了,以免把魚兒悶死。

第二天一大早,二木的婆娘出了門又倒回來,二木以為她是往日樣把什麼東西忘了。結果她走到床邊,俯下身,對睡在床上的他說,今天去水池邊,幫我看看那條小魚兒,看它活了沒有?他鼻子嗡了聲,說,好的,我記著了。二木是去看了,可是假山石邊,一簇簇彩色的魚兒快樂地遊著,都像都不像,二木認不清哪一條是兒媳婦的那條了。晚上睡在床上,二木以為婆娘忘了,她卻緊挨著他的身體說,今天看到小魚兒莫有?二木充分發揮文學想象力,說看到了,它調皮得很,一條大腦殼黑魚停在石頭邊一動不動,它擺動著小裙子似的尾巴靠近人家,還用小小的紅嘴巴在大黑魚腦殼上拱,一點都不害怕的樣子。婆娘咯咯地笑了,他也跟著難得地笑了。

正如二木婆娘所說,兒媳婦找工作總是磕絆得很。李姑爺先前給她算過的,說今年她不好找工作。李姑爺是道師,是二木老婆嬢嬢的男人,二木老婆的嬢嬢與二木的老丈人是兄妹,關係很親。婆娘說,小時候他們三兄妹逢年過節去嬢嬢家耍,李姑爺抓出櫃子裏的落花生往他們衣兜裏揣,對他們好得很,她們夜晚有點咳嗽,李姑爺天亮就叫雲鳳快帶香丫開德他們去醫療站包點藥。雲鳳是二木老婆嬢嬢的名字,香丫和開德是二木婆娘和舅子的名字。後來李姑爺生了病,為了養家糊口,投學陰陽道師,當然就兼算八字和做紅白事。他收費合理,做得也巴適,竟然做出了名號,周圍團轉都叫他李半仙或李道師,收入自然也很可觀,一家人搞得風車鬥轉,還招募了一幫子徒弟。二木的兒子找工作時婆娘也打電話找他算過,生辰八字一報,李姑爺一會兒就打來電話,說今年工作找得到,就是工資不高,還說兒子五行屬金,偏向與粘金屬的行業打交道。婆娘說兒子在電視台扛攝像機搞剪輯,就是與帶金屬的打交道呢!因此,兒媳婦找工作,婆娘也把她的生辰八字報過去,第二天李姑爺打來電話,就說了先前的話。每每兒媳婦在采訪上遇到困難,談及兒媳婦周小魚的工作問題,婆娘就撇著小嘴說,她呀!比兒子找工作難,李姑爺給她算了的,她今年做啥都磕絆。二木說不一定呢,李姑爺算的隻能當個參考,事在人為,哪有他都算得準確的,任何東西都在變化中,都是可以改變的呢!婆娘說,你還不信呢!兒子找工作,一兩個月就搞定了,她卻東不成西不就的,你看李姑爺算得準不準。

先是地震局,一個在人大工作的好朋友牽的線,理由是大地震發生後這幾年地震局有許多資料要做,可以以團委的名義推薦,她又是援建社工,先來地震局體製外幹著,幹得好簽聘用合同,買五險一金,有機會再參加人事局招考,進編製。那陣她在印月小學做援建社工已掃尾了,二木和婆娘都叫她給學校說下,想來校長會理解她的難處。她卻擰著一根筋,說人要講誠信,再說她不喜歡年紀輕輕就進鎮府衙門,沒有創造性。二木婆娘說她是網上登載的那些好高騖遠的大學生,書讀久了,讀曰了,腦子讀出問題了。政府部門怎麼會就沒有創造性了?難道麵對全市三百多萬人口的地市級政府機構,需要解決的成千上萬的新問題會沒有創造性,簡直是幼稚。後來她在這方麵都是擰著一根筋,包括援建結束後沒事做,二木通過區上的關係給她聯係的印月街道辦和體育局,她都是抱著這樣的觀念。她去印月街道辦麵試後,對方通知她去上班,搞婦女工作這一塊,她卻不去了,說一千一百元的月工資,餐廳裏端盤子傳菜還一千五百元呢!當時晚報正在招聘采編,她興致很高,實際上記者的酸甜苦辣隻有當過記者的才知曉。在飯桌上,二木是迎頭給她澆了瓢冷水,以自己當記者的經曆,可以說是把醜話都說盡了。比如說,晚報不像日報,正報是部門主任安排你去采寫,采寫回來就要用,即使初學者,隻要謙虛勤奮,編輯會給你改下就登了的;晚報卻不是,是自己去找新聞線索,往往一個事件幾個記者去搶,看哪個跑得快,看哪個筆頭子快。有新聞也焦,沒有新聞也焦;有新聞焦寫出來了不給你刊登,沒有新聞焦手頭沒有寫的。隨時神經都緊繃著,連睡覺都在想第二天咋樣去跑新聞。報社也是個小社會,一樣的講人情關係。有時稿子寫出來了,編輯卻不登你的稿子,壓幾天,就沒有時效性了,就不是新聞成舊聞了,你自然就白跑了,墊進去的出租車費和耗進去的精力都白費了。有時並不是你的稿子不夠分量,寫得不好,而是有的記者特會套近乎,與責編或編輯關係好,每天版麵隻有那麼多,上了你的稿子就上不了他們的稿子。上誰的都有理由,這也沒有錯。一兩個月下來,報上沒有你幾條稿子,你天大的熱情和雄心都被打蔫了,你的稿分倒數一二名,而招聘的對象隻取前幾名,你就隻好心灰意冷地走人。這就是現實的殘酷,現實會將一個鬥誌昂揚的人變成一個頹廢低沉的人。二木的婆娘也這樣對她說,你老黑前些年在晚報都呆不下去了,他一個四十幾歲的人哪裏跑得贏二十來歲的青溝子,他吃的苦頭以後慢慢給你講。

但周小魚沒有被公公婆婆講的這些嚇著。人都是這樣,別人講的畢竟是別人的經曆,自己沒有親身去經曆過,哪裏知道其中厲害,沒有感受是不會有所觸動的。人一但想做自己喜歡的事,幾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二木猜想兒媳婦就是這樣的心態。她去報了名,也去麵試了,麵試時晚報的負責人問她,你如果此次應聘成功,當上了一名晚報記者,你如何開展采訪工作?她就答她將發揮自己從事了幾年社工的經驗,到社區中去發現新人新事新風尚,挖掘出與老百姓息息相關的社區新聞。她還談到了自己平時讀晚報的感受和喜歡看的欄目。並且她還說,如果此次競聘不成功,自己將在晚報義務學習采訪幾個月,直到合格為止。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真誠的心都挖出來給麵試的報社領導看的態度是好的,領導很滿意,也看好她,但給前來應聘的其他同行的印象卻是有點潮,以至於她後來跑的新聞與麵試時報社領導並不看好的實習記者相比有些差異時,同事們也難免有了些閑言碎語。與她同去的鄢學蘭就是領導並不看好,但卻像一頭小老虎樣散發出使不完的勁。鄢學蘭不善言談,而每天見報的稿子卻比當了幾年的正式記者還多,每月下來得的稿分也是穩占鼇頭。而兒媳婦呢!是雞公屙屎頭節硬。第一個月還可以,熱情也高,幹勁也大,也發了幾篇稿子。第二個月就不行了,他們那個熱線版和社區版的新聞線索明顯比社會民生版窄得多,加上他們部門的記者人數比其他版多一個,版子卻沒多。平衡關係,部主任首先考慮的就是記者的稿子,然後才是實習記者的。兒子上下班都幫著媳婦跑,平時區電視台獲得的哪裏汽車燃了哪裏有人跳樓了印月河裏又發現死屍了哪裏的樓房又著火了,都把信息告訴她,帶著她去跑。她是大學本科生,在大學裏就好寫公文,所以在每條稿子的點子、結構和扯眼上她還是下了番功夫。可是稿子多版麵少,她寫的稿子被幾條幾條地壓著,發不出來。新聞這東西可是比街頭上的時裝還更換得快,一周發不出來就白寫了。讀者對新聞的要求就像胃口對於時令新鮮蔬菜。周小魚是急性子,可是在這事上她卻反而比誰都耐得住呢!二木一家人都為她的稿子沒有上版著急,催她去問問主任,二木說實在不行我給匡副總編說說。她卻說,我都不急,你們急什麼?有一次我在QQ上與主任聊過,她說我沉不住氣。我現在咋好問她啊!她那人強勢得很,火氣也大得很。結果是第二個月她隻發了豆腐幹大三條小稿。其他人的稿子大版大版地發,她又急又氣又沒辦法。眼看三個月實習期將到,七個實習記者中將淘汰三個。眼看她就要被淘汰,想當初自己的熱情和高調,心裏難受的煎熬是可想而知的。而她現在是不會知道為什麼那些記者發現的新聞點子沒有自己的扯眼球,寫得也並不如自己的好卻發得多的背後的原因。二木在媒體呆了二十來年,是知道光是寫得好是不夠的,還得與責編搞好關係,責編一般就是主任。男的要常請主任喝酒吃飯打麻將,女的則要放得開,要圍著主人轉。她不知道與她一起進來的鄢學蘭為啥稿子發得多,她隻曉得鄢學蘭對她講新聞線索全是親戚朋友提供的,每天都有五六個線索,自己跑都跑不贏。她就不知道鄢的三叔是某局的局長,鄢的父親是煙草公司的副總經理,母親是太平洋保險公司的業務員。鄢的父親幾次請晚報的總編、副總編、部門主任在大酒店吃大餐還送禮。這是煙草公司的一位朋友與二木喝茶時講起的。她還不知道,另外一個發稿率也很高的周慧長期與部門主任在一起,兩個人在車上頭蓬頭,儼然比自己的女朋友還親熱。二木猛然想起前任部主任趁午休梭進辦公室關門閉戶,幫著副刊女編輯編稿的情景;還有本城區電視台李副台長與一實習播音員中午在賓館被婆娘逮個正著並撥打了110報警的難堪場麵。

煎 熬

可以說自從兒媳婦到晚報實習後,二木這個當公公的就如熱鍋上的螞蟻,沒有過上一天心安的日子。清早一上班,他就為兒媳婦的稿子沒有上而焦急著,心裏不斷地安慰自己不要急不要急,急是急不來的。坐在辦公室,本來打算打開文檔寫幾句心愛的小說,也全然沒有了興致。

與兒媳婦一樣,二木也是個急性子,有啥事非得搕平心裏才安穩。他就在心裏怪罪起兒媳婦來,昨天晚飯桌上,二木和婆娘都叫她給要聞部收稿的編輯打個電話,說稿子發過去了,教她說幾句請老師指教的謙虛話,她卻硬是不打,總說自己查看了郵箱是發送成功的。二木說如果覺得在電話上不好說,發個短信給對方請他指教也是可以的。她說沒必要。二木和婆娘也就不好再說,但願明天稿子能見報。可是當天晚報卻沒有她的稿子,二木當然就怪她昨晚沒聽自己和婆娘的建議,但這怪罪還隻能在心裏,不能當著她麵說。坐在辦公桌的二木如坐針氈,煎熬良久,還是給她發去了短信,今天晚報沒你那條綿州軍分區大演練的稿子,現在給孟老師發條短信還來得及。他的意思是新聞因為版麵緊遲一兩天發也是常有的。哪知她比他還急,幾分鍾後就打來電話,說已給孟老師打了電話,講了自己跟隨軍分區的跑了一天才寫了這條稿子,今天怎麼沒有,是什麼原因嘛?市軍分區政治部的在問我,我不好交代。對方隻是哦哦了幾聲,沒聽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心急的她又撥過去,對方接了電話,但卻不啃聲。聽了幾句,又把電話掛了。她說這個編輯也太傲慢無禮了,不想發就不發嘛!擺什麼譜呢!二木說,可能不是故意掛了的。孟老師住在靠山那邊,信號就是不好。

兒媳婦年輕,大學畢業當了幾年社工也是在單純的鄉村小學校裏,她不知道這個社會人與人的複雜性。實際上二木也估計孟老師是故意掛了的。因為他是晚報的創始人,晚報還沒批下正式刊號的前幾年叫晚報版,那時每周出三期,他就是主任,喜歡用年輕人。年輕人會來事,又跑得快,把他主任前主任後的喊得巴適,又常請他和版主們吃喝,對於二木這樣正式調動過來的,他總是看不順眼,說稿子寫得不活,太文學化等等。

為了掙工分,二木也學著年輕人的刀法,去網上找點子,用本市的背景裝瓤子,改頭換麵後上報。有一次被孟主任發現了,是一條市民坐出租車被詐騙的稿子。他叫二木提供新聞線人的電話。二木想這下慘了,現形了!但哪肯束手就擒,迅速給一個好朋友打電話,並說了事情的詳細經過,拜托他無論如何要幫忙救這個急,就說是他前幾天的親身經曆,是他給二木提供的新聞線索。這朋友還算義氣,當孟主任打電話向他谘詢這條新聞時,還當真幫二木擋了這事,說就是自己遭遇了詐騙後,想到應該提醒更多的市民引以為戒才給二木老師提供的線索。但就是這樣,孟主任的直覺還是不相信這條新聞的真實性,但卻不好處罰。因為沒有證據證明這件事是假的,外地發生過的事情本地不一定就沒有。但老實說,這件事確實是二木的不對。因為他從小說假話說慣了,最早是從自己的虛榮心開始的。窮人的孩子總愛表現出富人的樣子,明明沒有錢卻偏裝自己很有錢,不是社會上的操哥卻偏要在各種場合顯出自己是操社會的。為此吃了不少的苦頭。到了四十歲,才曉得說一句假話用一百句真話都挽不回來,並且給自己帶來許多麻煩,就再也不敢說假話了。孟主任在新聞業務上是一把好刀,經他編過的新聞無論是標題還是內容都突顯出扯眼球又無懈可擊,經他帶出的編輯記者個個都是把好手。正因為這樣,與前任老總鬧翻後提前病退的他,新任總編輯上任後,又將他返聘到晚報要聞部當編輯。

中午回家吃飯,兒媳婦又非常氣憤地與二木講起了這事。二木說孟老師人品好,是晚報以前的主任,他對待稿子不會講私情的,也肯定是公正的。她說我已經把稿子重發了一遍過去。每周一下午是二木最忙的時候,要校勘周二出的文藝副刊。不是記者那般緊張,但卻是不能離開辦公室的,因為電編改完了要拿給二木再看,二木看完了還要呈送值班編委簽字付印。所以空隙時間他是可以優哉遊哉地在辦公室喝喝茶,想想最近正寫的小說。大約四點多,二木起身去廁所,走廊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朝廁所裏去。那不是孟老師麼!三兩步穿過去,二木熱情招呼,孟哥。他哦了聲。二木說,周小魚是我兒子的女朋友。他哦了聲說,今天上午她給我打了個電話。二木接著說,我給她講,孟老師是我們晚報的創始人,是報社新聞第一刀,你在報社混要好好向孟老師請教。對方笑著說哪裏哪裏。說完也尿完了。二木憋悶了一天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轉了樣。

回到辦公室,想到最近一連串的不好的事情由於自己的作為而逐漸變得好轉,上周五第七屆四川省文學獎評委會的老師給他發短信,他的作品通過專家組評審,報書記處等待下月公示,叮囑暫時保密。二木哪敢聲張,到現在連婆娘都不敢說。他是上過當的。“5.12”汶川大地震誰都知曉,反映這個題材的文學作品應該是主旋律中的主旋律了。他的中篇小說《北川魂》在一家雜誌刊登後,被兩家小說選刊選載,還引起評論家評介,應該說是那一屆四川文學獎的得獎作品了,許多文友預言非這個作品莫屬。可是評審揭曉,名單上卻沒有,為此二木慪了一肚子的氣。因為大家都覺得他該得這個獎,卻名落孫山,怎麼不慪呢!後來也就習慣了。今年又報送,已不再是當年的一個中篇,而是以《北川魂》命名的中短篇小說集。因為本次評獎變更了遊戲規則,中、短篇小說隻接受集子,他的這個小說集恰好在規定的時間範圍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次評委會剛評出來,隻要一天不公布,一天就有可能變更。因為地方上一夜之間變更的例子太多了,豈敢聲張?

二木想有了在廁所裏與孟老師的交流,周小魚的稿子多半明天會發出來了,加上孟老師的婆娘與二木都是市作協的,關係不好也不壞,有時她的稿子也在二木執編的副刊上發。想孟老師不管從哪方麵,應該做個順水人情。況且這是公事,不是私人事情。想到這裏,二木的心情就好起來了,心裏無端冒出個句子:人的運氣好尿也爭氣。意思是自己是一個有運氣的人,那尿它在我身體裏早不屙遲不屙,偏偏那個時候想屙,一想屙呢去就碰上了孟老師,就把早想對他說卻不好說又不得不說的話說了。明天兒媳婦的稿子發出來是沒問題了。誰不曉得孟老師的脾性,他上麵即使有主任編輯,還不是他說了算。

第二天二木早早去了報社,因為當天出副刊,他習慣在第一時間拿到樣報後就給作者們寄樣報並發則短信。但二木今天首先還是翻閱晚報,要聞版所有的邊縫都看完了,就是沒有署名為“實習記者周小魚”的稿子。他懵了。那尿白屙了,還爭氣呢!這孟老師是個什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