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小說的複遝之美
文學圓桌
作者:吳輝
祖籍湖北監利,現居廣州。2009~2012年就讀於中山大學中文係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班。
《許三觀賣血記》(1995年出版)已是當代文學史上的舊作,講的是許三觀為生活所迫,不斷以賣血為生的故事。近來重讀,發現了一個意味深長的事實,即餘華對“重複”的喜愛。《許三觀賣血記》共寫了許三觀12次賣血,靠賣血這一情節來結構小說。聯想到《活著》又何嚐不是這樣?《活著》以連續性的死亡事件為結構,敘述了主人公福貴的大半生。先是父親摔死在糞缸,接著母親病死,後來兒子有慶死於獻血,女兒鳳霞難產致死,妻子家珍病死,女婿二喜死於意外事故,最後孫子苦根因吃豆子撐死,福貴成了家族的最後存留者。基於對“餘華對重複的喜愛”深掘的想法,產生了舊作新翻的衝動,並試圖想寫出一些新意。但作為一名不是專門從事理論研究工作的學子,在穿越必經之路時,不得不踏上眾多學者鋪就的級級台階。本文試以《許三觀賣血記》為例,通過文體細讀的方法,詳細分析餘華小說的敘事特色(重複敘事),進而揭示其小說複遝之美的美學特征。
重複(repetition),最早是修辭學術語,指依靠重複某一詞或詞組來達到特定效果的修辭手法。在詩歌中,重複是最基本的修辭原則,體現於對押韻、格律、對仗等的要求。重複也是小說敘事的重要手段。在小說中,“重複”的運用可分為兩類:敘述重複和主題重複。敘述重複指對同一件事情的重複性敘述。主題重複是指性質類似的事件在小說中重複發生。①
複遝作為詩歌敘事方法, 強調在詩歌的篇章結構上重複。一首詩章與章之間結構基本相同, 語句基本相同,隻對應變換少數字詞,反複詠唱。②
敘述重複和主題重複這兩種重複敘事的方法在《許三觀賣血記》中都有所呈現。敘述重複很經典的例子是許玉蘭的哭叫。一種是她三次生產的時候對許三觀的破口大罵,第一次罵很久才生出來,第二次罵了一半就產出,第三次已經順利生產還不知道仍在叫罵。還有一種就是她坐在自家門坎上的嚎哭,“許玉蘭摸了一把眼淚,像是甩鼻涕似的甩了出去,她搖著頭說:‘我前世造了什麼孽嗬?我一沒有守寡,二沒有改嫁,三沒有偷漢,可他們說我三個兒子有兩個爹,我前世造了什麼孽啊?我三個兒子明明隻有一個爹,他們說有兩個爹……’許三觀看到許玉蘭坐到門檻上一哭,腦袋裏就嗡嗡叫起來,他在許玉蘭的背後喊:‘你回來,你別坐在門檻上,你哭什麼?你喊什麼?你這個女人沒心沒肺,這事你能哭嗎?這事你能喊嗎?你回來……’剛開始人們聽了還跑過來看熱鬧,後來日子久了,許玉蘭這時候的哭訴已經沒有了吸引力,她把同樣的話說了幾遍,她的聲音由於用力過久,正在逐漸地失去水分,沒有了清脆的彈性,變得沙啞和幹涸。她的手臂在揮動手絹時開始遲緩了,她喘氣的聲音越來越重。她的鄰居四散而去,像是戲院已經散場。她的丈夫也走開了,許三觀對許玉蘭的哭訴早就習以為常,因此他走開時仿佛許玉蘭不是在哭,而是坐在門口織線衣。然後,二樂和三樂也走開了,這兩個孩子倒不是對母親越來越疲憊的哭訴失去了興趣,而是看到別人都走開了,他們的父親也走開了,所以他們也走開了。”這樣的描寫和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都在看似不經意的回環往複中勾起讀者帶著淚的笑。
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主題重複是它的最大特色。餘華反複地重複著賣血這個主題,將主人公許三觀的十二次奇特的賣血經曆與他的人生經曆結合在一起。但是餘華在寫作時,並不是一味地簡單的重複,而是進行了精心設計。在賣血大主題下,設置賣血的原因結果、場景及事後身體補充等次主題,通過對次主題的差異化處理,來體現每次賣血過程的差異性,從而使賣血事件的意義得到多層次、多方麵的展示。米蘭·昆德拉說:“簡單的藝術對我們是一種必須。它要求的是永遠直接地走向事情的中心。”③正是走向中心的簡單,才給作品帶來了豐富性。許三觀賣血的原因、結果和場景的種種敘述,都走向了他每次賣血這個中心,這樣也就有了12次賣血內涵的豐富性。這種豐富性在“簡單”的不斷重複回環往複中產生新意,引起整個故事的裂變、擴展和生發,從而充實作品,揭示內涵和意義,也形成了作品的複遝之美。
以下節選作品中12次賣血的部分文本,比較其次主題的差異化寫作:
第一次賣血。
原因及結果:賣血是為了證明自己身體結實,結果是用這個錢娶了媳婦。
喝水場景:他們(阿方、根龍)兩個人從口袋裏拿出碗,沿著河坡走了下去,許三觀走到木橋上,靠著欄杆看他們把碗伸到了水裏……然後兩個人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兩個人都喝了有四五碗,許三觀在上麵問:
“你們早晨是不是吃了很多鹹菜?”
阿方說:“我們早晨什麼都沒吃,就喝了幾碗水,現在又喝了幾碗,到了城裏再喝幾碗,一直要喝到肚子又脹又疼,牙根一陣陣發酸……。”
“這水浸到血裏,人身上的血是不是就淡了?”
“淡是淡了,可身上的血就多了。”
“我知道你們為什麼都在口袋裏放著一隻碗了。”許三觀說著走下了河坡。
“你們誰的碗借給我,我也喝幾碗水。”
他們喝完水以後,繼續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