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2)(1 / 3)

維斯奎茲——我的老板。今天我在未來看到的他和我在此時看到的他並無二致:他中等身材,健壯結實,有點粗魯但重感情,性格直率,通情達理,和藹可親。不僅僅在處理金錢上,單從他慢條斯理的手勢,青筋暴起而多毛的手上,粗壯但不肥胖的脖子,以及胡須總是刮得很幹淨的結實紅潤的臉頰,就能看出他是一個老板。我看著他,看著他精力充沛地做著從容的手勢,他的眼裏折射著洞察世事的神情。當我莫名其妙讓他不高興時,我也會不高興,他裂開嘴笑時,富有人情味的笑容像正在股掌的人群,使我的靈魂也感到歡欣。

藝術與生活

啊,我總算恍然大悟!我的老板維斯奎茲先生就是生活——單調而必不可少,威嚴而不可測知的生活。這個平庸的人代表著生活的平庸。表麵說來,他對我而言意味著一切,因為表麵看來,生活似乎就是我的一切。

如果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間辦公室對我而言代表了生活,那麼在同一條街上我所居住的那間四樓的房間對我而言代表了藝術。是的,藝術,與生活同在一條街上駐留,但不在同一個地方。給生活減壓的藝術並沒有給生活減除任何東西,它和生活一樣單調,隻是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是的,對我而言,道拉多雷斯大街包含了一切事物的意義,還有一切謎語的謎底,除了謎語本身存在的理由——這永遠沒有謎底。

兩個自我

我可以很暴力,也會有強烈的衝動,有時缺乏鬥誌,有時敏感,時好時壞,時而高貴時而卑賤,可從沒有一種情緒能夠持久,從沒有一種情感能經久不衰,能夠融入我的靈魂。我的內心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我的靈魂對自身很不耐煩,仿佛和一個討人嫌的孩子在一起;靈魂越來越不安寧,且始終如一。我對一切興致盎然,卻不會受到任何控製。我留心萬物,始終懷揣夢想,與我交談之人,我會注意到他最細微的麵部動作,亦會記錄他說話時語調的抑揚變化;可我在聽,卻沒有聽進去,心中在思索其他,談話時所談內容的意義乃我最不為之所動之處,無論這話出自我之口還是那人之口。因此,我總在重複已經重複多次的話,問出那人早已給出答案的問題。但我可以用四個詞描述他說出那些我不曾記憶的話語時的麵部肌肉變化,就如同給他拍了照片一般,或者準確地講出他雙眼圓睜、聽我講那些我不記得告訴他的話語時的樣子。我有兩個自我,兩個自我距離遙遠,如同一對從不依戀彼此的雙胞胎。

禱文

我們從不知實現自我是何情景。

我們是兩個深淵,乃在天空中閃爍的深井。

我鉤織無望的生活

我嫉妒——但不確定我是否真的嫉妒——那些可以讓人寫傳記或自己寫自傳的人。帶著這些雜亂無章的印象,除了雜亂無章我沒有其他意念,我漠然寫下這沒有事實的自傳和沒有故事的曆史。這些便是我的自白,如果我在裏麵什麼也沒說,那是因為我沒有什麼可說的。

有哪些有價值抑或有用的東西是值得去坦白的呢?有些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發生在所有人身上,或隻發生在我們身上;如果發生在所有人身上,便無新奇之處。但如果隻發生在我們身上,便不被人理解。如果我寫我所感,便是為感覺的熱度降溫。我所坦白的無關緊要,因為一切都無關緊要。我將我所感繪成風景,我用感覺創造出假日。我很容易理解那些用刺繡忘掉悲傷、或用鉤織打發生活的婦女。我那上了年紀的伯母用單人紙牌度過那漫長的夜晚。我的這些自我感覺的自白便是我的單人紙牌。我不會像那些用紙牌占卜未來的人一樣去闡釋它們。我不去研究它們,因為單人紙牌裏沒有蘊含任何特殊的意義。我解開自我,就像解開一卷多彩的毛線,或者自己玩翻繩戲,就像勾在伸直手指頭上的翻繩圖案,從一個孩子手上傳到另一個孩子手上。我所關心的隻是我的拇指不要從線圈裏滑出來,我手指一翻,圖案改變了。然後我重新開始。

生活是按照既定的圖案鉤織。當我們鉤織時,思緒自由自在,象牙鉤針一勾一挑間,被施魔法的王子們漫步於花園裏。鉤織品……間歇……無關緊要……

此外,我還能指望自己怎麼樣呢?我的感覺敏感地可怕,我的意識如此地深刻……我的敏銳思想將我毀滅,一種不同尋常的做夢能力使我快樂……一種不複存在的意誌和將嬰兒放進搖籃的冥想……是的,鉤織……

夢境

我境況淒慘,漸漸地,絲毫不受那些我有份參與寫出之言的影響,也就是我那偶爾寫成的沉思之書。我那毫無價值的自我生活在每一種表達方式的底部,如同位於玻璃底部的那牢不可破的居所,隻有水可供飲用。我進行文學創作,仿佛是在記賬——小心翼翼且滿不在乎。比起布滿星辰的巨大夜空和那神秘莫測的諸多靈魂,夜晚的巨大深淵和混沌虛無合乎情理——相比這一切,我所記下的賬目和我在這篇文章裏寫下的內容在述說,我的靈魂隻能在道拉多雷斯大街裏遊蕩,在浩瀚無際的宇宙麵前,我隻一粒微塵,渺小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