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我,盡管嘲笑這些誘惑思想的東西,發現自己常常在想,出名是多麼美好,被人愛戴是多麼令人愉快,成功又是多麼有趣啊!但我在假想自己的這些崇高角色時,另一個我總是站在附近的鬧市街頭忍俊不禁。我看見自己出名了?我看見的是一個出名的會計。我感到自己被提攜到聲望的寶座?它發生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這間辦公室裏,我的同事們毀掉了這種場景。我聽見人群在向我喝彩?喝彩聲在四樓的這間出租屋裏響起,和這些破舊不堪的家具形成反差,我從廚房到夢裏都被這種平庸羞辱。我甚至沒有做白日夢,像一切幻想中的西班牙貴族。我的城堡由肮髒的舊撲克牌建造而成,這些不完整的撲克牌從來都沒法玩:它們還沒掉下來就被老女傭不耐煩的手掃到了一邊,她要把堆在一旁的桌布鋪開來,因為就像中了命運的詛咒,又到了喝茶時間。但是,甚至這樣的幻想都有缺陷,因為在鄉下我既沒有房子也沒有老姑母,我無法在她的桌旁和一家人悠閑地喝著下午茶。我的夢甚至缺少隱喻和敘述。我的帝國甚至不在這些舊撲克牌裏。我的凱旋隊伍甚至沒有一隻茶壺或一隻老貓走得遠。我活著時就要死去,在這些郊外的垃圾堆中,在一堆廢品中被人按重量稱賣。
麵對這蘊含在一切深淵中的無邊可能性,我至少可以舉起幻滅的榮耀,就像它是一個偉大的夢想,舉起沒有信仰的顯赫,就像它是一麵戰敗者的旗幟:一麵被孱弱的雙手舉起的旗幟,但它仍然不過是一麵在泥濘和弱者的鮮血裏拖曳前行的旗幟,我們被流沙吞沒,沒人知道它被高高舉起的原因——是反抗,還是挑戰,或者僅僅是絕望。沒人知道原因,因為人們什麼也不知道,流沙吞沒了那些旗幟,也吞沒了一切。流沙覆蓋了一切:我的生活,我的散文,我的永恒。
我帶著挫敗的意識,就像舉起一麵勝者的旗幟。
閱讀與解脫
無論我的心靈是如何的師從於浪漫主義,然而除閱讀古典派作家的作品外,我都無法找到內心的寧靜。古典主義的思想清晰地表達出來,以其特有的精煉,用某種奇特的方式將我撫慰。通過閱讀,我獲得一種生命寬廣的愉悅感,我凝視著一片廣袤開闊的空間,雖然我實際上從未到過那些地方。甚至於異教的眾神也能在那未知之地稍作憩息我們對自己感覺所做的執迷不悟的分析(有時候隻是一些想象的感覺),我們的內心對風景的辨識,我們勇氣一覽無餘的暴露,用欲望替換決心,以渴望取代思想——我對所有這一切再熟悉不過,以致失去興趣,或者說當它們被其他人表達出來,亦無法帶給我平靜。當我感受到它們時,恰恰是因為我感受到它們時,我寧願我感受到的是其他東西。當我閱讀一部古典著作時,我獲得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我大言不慚地坦言:沒有一篇夏多布裏昂的文章或一首拉馬丁的詩歌——一些文章似乎常常是自己思想的聲音,一些詩歌似乎常常是為我了解自己而寫——能夠像維埃拉a的散文一樣令我欣喜若狂,令我精神振奮,或者像為數不多的古典派中的一名作家寫下的某本頌歌集那樣,真正追隨賀拉斯b的步伐。
我閱讀,我解脫。我獲得客觀性。我不再成為我自己,我變得如此淩亂。我所閱讀的東西,不再像是偶爾將我壓抑的幾乎無影無形的套裝,而是對外部世界驚人而又不同尋常的清晰寫照。太陽照射著每一個人,月亮向寂靜的地麵投下暗影,廣袤無垠的蒼天消逝在海的盡頭,幽深而偉岸的參天大樹枝葉橫生,鬱鬱蔥蔥,農莊的池塘永遠是那麼寧安東尼奧·維埃拉(1608—1697年):生於葡萄牙裏斯本,6歲到巴西,1635年成為耶穌會神父。他遺留27本著作,主要有《傳道集》、《書信集》、《未來的曆史》。——譯者b賀拉斯(前65—前8年)古羅馬詩人、批評家。其美學思想見於寫給皮索父子的詩體長信《詩藝》。賀拉斯對西方美學發展影響最大的是確立了古典主義。——譯者集》、《書信集》、《未來的曆史》。
——譯者。
靜,斜坡上梯田齊齊整整,田間小徑上爬滿葡萄藤。
我像退位的君主一樣閱讀。當即將退位的君主將皇冠和黃袍放在地麵上,它們看起來有著前所未有的高貴。我放下所有乏味的戰利品,在前廳的瓷磚地板上做起了美夢,然後帶著一覽天下的貴氣登上樓梯。
我像匆匆走過的行人一樣閱讀。這是一位古典主義作家,帶著一種心平氣和的精神,即便遭受苦難,也隱忍不語。我感到自己像一個虔誠的過客,一個被塗抹聖油的朝聖者,一個無理由、無目的的沉思者,被放逐的王子,臨行前憂傷地完成對乞丐的最後一次施舍。
一張合影
公司的一位大股東,常年受怪病困擾,在不犯病的間歇突然一時興起,想要一張公司全體員工的合影。於是,前天,開朗的攝影師讓我們站成一排,背對著肮髒的白色隔板,那塊隔板由薄木製成,將大辦公室和維斯奎茲先生的私人辦公室分隔開來。站在中間的是維斯奎茲先生,在他旁邊,其他人先是站定下來,後又換來換去,這些朝夕相處的人分門別類站好,成為一個主體,去完成這個小任務,上帝才知道它的最終目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