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15)(1 / 3)

人們陳述或表達的一切就是一段筆記,寫在早已被徹底擦去的文字邊緣處。從這段筆記裏,我們可以摘錄出那段文字可能的主旨,然而懷疑始終存在,那文字的意義到底如何有很多可能性。

人究竟是什麼

很多人在給人下定義時,他們通常會通過與動物作對比來定義人。這便是為何他們在定義人時經常使用這樣的句子,比如“人是一種……的動物”,中間加上形容詞,或者“人是一種動物,這種動物……”然後我們聽到對人是哪一類動物的解釋。“人是一種病態的動物。”盧梭這一定義部分屬實。“人是一種理性的動物。”教會這一定義也部分屬實。“人是使用工具的動物。”卡萊爾的這一定義同樣部分屬實。但是這些定義,以及其他類似的定義,都多少有些不準確。原因很簡單:要將人同動物區分開來絕非易事,因為沒有一個可靠的標準用以做出這種區分。人和動物同樣帶著與生俱來的無意識去生存。主宰著動物本能的基本定律同樣主宰著人類智能,在生命形成階段不過是一種直覺形式,和任何其他直覺同樣處於一種無意識狀態,在完全形成前尚未完善。

《希臘詩選》寫道:“一切存在源自非理性。”的確,一切事物都出自非理性。若隻論及呆板數字和空洞公式,數學是一門邏輯性很強的科學。但是,其他科學不過是孩子們在傍晚玩起的遊戲,是一種抓住飛鳥之影的嚐試,是一種想使被風掠過的草之影停下來的嚐試。

有趣的是,給出一個定義用以真正區分人和動物並非易事,然而,要區分高等人和普通人卻輕而易舉。

在我的早期閱讀時期,我深受批駁宗教的通俗科學和作品所吸引。那時候,我曾經讀過生物學家海克爾a的一句話,至今記憶猶新。這句話內容大致如下:高等人(我想他指的是康德或歌德)和普通人之間的差距,甚至要遠遠大過普通人和類人猿的差距。我從未忘記過這句話,因為它千真萬確。我在有思想的人中間不過是無名之輩,然而我和一個諾雷斯農夫之間的差距,卻毫無疑問要比他——我甚至不想說是和猴子,而是和貓或狗——之間的差距要大得多。我們都不會比貓多點什麼,我們不能真正主宰強加給我們的生活或命運;我們都來自無人知曉的未知世界;我們是別人身姿的影子、影響的表現、感覺的結果。但是,在我和農夫之間,存在一種品質的差異,這種差異在於,我有著抽象思維和客觀情感;然而在他和貓之間,隻存在一種在智力和心理上的等級差異。

高等人和低等人及其動物同類的區別之處,僅僅在於具有諷刺意味的簡單特征。這種諷刺首先表明,我們的意識變得清醒,它經曆兩大階段。第一階段以蘇格拉底為代表,他寫道:“我知我無知。”第二階段以桑切斯為代表,他寫道:“我不知我無知。”在第一階段,我們武斷地懷疑自我,每一個高等人都將如此。在第二階段,我們不僅開始懷疑自己,甚至對我們的懷疑也產生懷疑。人類在這雜色斑駁的地球上觀察著日出和黑夜消逝,在這漫長卻還隻是一個開端的時光裏,隻有極少數人才能認識到這一點。

認識自己意味著要犯錯誤。完成阿波羅神諭“認識你自己”所提出的任務,比完成海格力斯的偉大業績還艱辛,甚至比解開斯芬克斯之謎還困難。唯一辦法就是有意識地不去了解自己。而認真地不去了解自己便是這個有諷刺意味之事的任務所在。對於真正偉大的人來說,比起耐心地將自己對自己無知的分析娓娓道來,對自己的意識狀態下的無意識進行有意識記錄,對自我陰影所作的形而上學分析,以及寫下幻滅黃昏之詩,我想不出還有更偉大、更值得去做的事情。

但有些事情總在困擾我們,有些分析總是混沌不堪。真理——縱使是錯誤的——總在下一個角落裏等著我們。這便是真理比生活(當生活令我們厭倦)、知識和對生活的觀照(這兩者總在令我們厭倦)更令我們厭倦的原因。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神思恍惚地倚著桌子,從筆下這些表達怪異的敘述中獲得愉悅。我站起來,支撐著身子,向高過周圍屋頂的窗戶走去。窗外,城市在緩緩沉入的寂靜之中漸漸入睡。大而皎潔的月亮黯然勾勒出對麵高低各異的樓房。如霜月色似乎吐露出整個世界的奧秘。它似乎要將一切展現,一切隻是與朦朧月光交織而成的影像,虛幻而錯落有致,與有形世界形成一對矛盾。無風之下,世界越發顯得神秘。我的抽象思考令我感到不適,我不再寫任何東西來闡明自己或闡明任何其他東西。一絲雲彩朦朧飄過,月亮像受到庇護。我像這些屋頂一樣無知,像自然的一切一樣失敗。

荒謬的意識

對於人類智力偽裝下的持續的本能生活,我常常做出深刻沉思。對我來說,意識的虛假偽裝僅僅凸顯了無法偽裝的無意識。

人類從生到死不過是外部尺碼的奴隸,而這種外部尺碼同樣支配著動物。人的一生談不上是活著,他像植物一樣生長,比動物更強大、更複雜。他遵循各種規範,並對此渾然不覺,甚至不知道這些規範的存在。他的一切思想、感覺和行為都出自無意識——並非因為他們沒有意識,而是因為他們沒有兩種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