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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孟懺坐在家中,覺得寒意凜冽,直徹骨髓。

其實,從裝修風格到家具款式,這房子給人的總體感覺是一種暖調子,可以說是溫馨可人。這是孟懺親手設計並操辦的。她買來一大堆家居雜誌,翻閱了無數遍,並讓妹妹一回回當高參,才從中選定了一種方案交給裝修公司。為了買到合適的沙發與燈具,她還專門跑了一次南京。現在,她坐在被經銷商稱作“新世紀經典之作”的意大利牛皮沙發上,籠罩在西班牙雲石吊燈的柔和光暈中,麵對著鬆下牌超薄大屏幕電視機,卻感到自己好像坐在空曠而寒冷的原野上一般。

她去把電暖器打開,牆上掛的電子時鍾在顯示時間的同時也顯示房間的溫度很快升到了18°C,但她還是周身發冷。她明白,這寒意的存在並不是因為時值三九隆冬,而是因為家中的清寂。

丈夫方建勳還在山西。他倒騰煤炭,每年要有一半的時間在外麵。她打過電話,問方建勳什麼時候回來過年,方建勳說,他剛跑下一個車皮,等裝上煤發走才能回家。孟懺想,方建勳也真是不容易,為了搞到車皮,整天求爺爺拜奶奶,費盡了心血。也多虧這麼豁上臉皮拚上性命去幹,不然,他一個湖西縣蘆灘鄉供銷社的下崗職工,怎麼會拉起了鑫彙能源公司,成為明洲市一名不大不小的煤炭供應商,怎麼能買下這套一百六十平米的住房,從鄉下搬到了市裏?

但方建勳長期跑外,孟懺總覺得心裏不大如意。尤其是搬到城裏之後,住在這環境優美的“毓秀花園”小區,看到一家家的男女主人出雙入對,她都忍不住喟歎聲聲。

當然,還有妹妹與她同住。妹妹白天在方建勳的公司上班,晚上回來還能幫她做做家務,跟她說說話,但她心裏的那份落寞是妹妹解不了的。

現在妹妹也走了,去疊翠山找慧昱去了。她到那兒找不到,難道真會去淮北慧昱的家裏?孟懺從芙蓉山回來,幾次打電話給妹妹,想問她到了哪裏,勸她趕快回來,可妹妹的手機都是關著,這讓她又多了一份擔心。

不過,即使方建勳回來,妹妹不走,家裏也還是不能完全免除空寂。那份空寂,隻能由一個小小的生命取代。

她沒有孩子。這是她結婚八年來的最大心病。

她早已去醫院查明,不孕的主要原因是子宮內膜移位。她十六歲那年的一個周末從蘆灘中學回家,中途遇上了大雨,將正來月經的她淋了個透心涼,從此就得了痛經的毛病。這毛病不隻給了她嚴重的痛苦,還毀了她的美好前程。她的學習成績本來很好,可每月一次、每次持續五六天的劇烈疼痛讓她的學習成績一降再降,直至在高考中名落孫山。有人說,這毛病等到生了孩子就好了,可她婚後卻遲遲不能懷孕。去醫院檢查,大夫說是她的子宮內膜移位,堵塞了輸卵管,給她做了清理手術。但手術後她還是不行,肚子照樣空空癟癟,來月經時照樣疼得死去活來。到了去年,她每次的疼痛竟然持續七八天,吃普通止疼藥已經不管用,必須到醫院掛吊針,還要吃一種必須用紅處方才能拿到的特效鎮痛藥。她本來在丈夫的公司當出納,可犯病的時候經常誤事,方建勳便說,你幹脆別幹了,在家歇著吧。孟懺無話可說,隻好當起了專職主婦。不過方建勳待她不孬,總是給她足夠的零花錢,讓她隨心所欲地消費,還給她買了一輛馬自達轎車,讓她願去哪裏玩就去哪裏玩。

但孟懺不開心。每當在陽台上或街上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每當一個人坐在空空蕩蕩的家中,她的情緒便像梅雨季節的天空,長時間不放睛。她想,一個女人如果不生孩子,就等於華而不實。一個光開花不結果的女人,還是一個標準的女人麼?

所以她苦惱,她鬱悶。丈夫整天跑外,妹妹心裏光裝著那個慧昱,她想訴說一番也找不到傾聽的人。她想,如果娘還在就好了,娘肯定能給她安慰。可是娘已經死了。娘四年前得了肺癌,臨死前拉著她的手囑咐了兩件事,一是要她照顧好妹妹,二是讓她姐妹倆經常去廟裏看爹。照顧妹妹,孟懺一直在盡心盡力。妹妹上完幼兒師範,找不到工作,她就讓妹妹跟著她住,並讓她在鑫彙公司幹業務員。看望父親,她每年也都去個三五次。可是,前年春天父親卻突然離開通元寺不知去向,讓她好一個著急。找來找去找了兩年,好容易在芙蓉山找到了,可是爹那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卻讓她十分傷心。

孟懺正在沙發上呆坐,電話突然響了。她抓過來一聽,是孟悔在叫她“姐姐”。她急忙問:“悔悔你在哪裏?”孟悔說:“我在尼姑庵裏,我出家啦!”孟懺說:“你又不說正經話!這幾天跟你聯係不上,我都快急死了!”孟悔說:“你急啥呀,我在這裏挺好的。”孟懺問:“你到底在哪裏?”孟悔說:“不是告訴你了嘛。我真地在尼姑庵,疊翠山的石缽庵!我的師父叫期果,我已經跟她學會一些早晚功課了。你不信,我唱《爐香讚》給你聽聽!”說罷果然唱了起來。孟懺聽她唱得真像那麼回事,越發驚訝,心想妹妹這兩三年一直迷著慧昱,深陷於情天欲海之中,怎麼會有這樣大的轉變?她問:“你不是去找慧昱麼,怎麼進了尼庵?”孟悔說:“姐,是你把我送到這裏麵來的。”孟懺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孟悔說:“你不要裝憨賣傻!慧昱沒等放假就跑掉了,肯定是因為你通風報信!”孟懺不想對妹妹說假話,握著電話無言以對。孟悔接著說:“姐我跟你說實話,我出家也是為了慧昱,石缽庵離佛學院不遠,等他過了年一回來,我就去找他!”說罷便關了手機。孟懺想再打電話過去勸說,可孟悔已經關機了。

荒唐!真是荒唐!這丫頭走火入魔了!孟懺一屁股坐下,看著牆上姐妹倆摟在一起的大幅照片,看著妹妹那甜美單純的麵容,再想想前些年妹妹在她身邊小鳥依人的模樣,真不明白妹妹近兩年怎麼會變得這麼任性,這麼不可理喻。

孟懺轉念又想,女人也許就是這樣,做姑娘時如果與男人有了第一次親密接觸,捅開了情竇,那她就會為他著迷,為他瘋狂,甚至不計後果。她孟懺就是這樣。當年明明知道在蘆灘供銷社賣布的小方愛擰姑娘的臉蛋,可那次去買布被他擰了之後,回去竟然吃不下睡不著,一直捂著被他擰的那塊腮肉不舍得鬆手。後來,她就整天往六裏外的供銷社跑,一寸布不買卻站在櫃台前不走,癡癡地看那小方。那天,小方悄聲跟她說:晚上我到你村後,你到那裏等我。她回到家,吃過晚飯跟娘說要串門,一溜煙去了村後。在那裏她等得渾身發顫,終於等來了騎摩托的小方。小方下車後將他摟到懷裏,說,孟懺,你是全鄉最漂亮的姑娘,我要娶你。她說,娶吧娶吧,我願意你娶!可是,她和娘說了之後,娘卻堅決反對,說那個小方太花。她不聽,說自己鐵了心了,這輩子除了小方誰也不嫁!娘再三勸說毫無效果,隻好在半年後送閨女出嫁……

現在,妹妹又和我當年一樣,對慧昱動了情,鐵了心。可她怎麼就不明白,她苦戀的對象是個不能結婚的僧人,這樣下去能有什麼結果?

她起身去了臥室,頹然倒在床上。

無盡的煩惱,無盡的傷感。孟懺長噓短歎,直到夜深才迷迷糊糊睡去。

但時間不長,她卻突然醒來。驚醒她的是小腹的疼痛。仿佛一塊輕飄飄的石頭投進黑暗而平靜的湖水,激起了水花,帶起了一圈圈水紋。水紋蕩漾著,蕩漾著,眼看就要平息了,卻又再度呈現,並很快轉變成漩渦,且越來越猛,攪得湖水洶湧起來。

糟糕!它又來了!

孟懺算一算,明天正是例假到來的時候。疼痛在前,洪水在後,這已經成了慣例。孟懺起身披衣,抱著肚子來到了隔壁。這是孟懺專設的佛堂,裏麵供了佛和菩薩,平時經常過來上香,叩拜,祈求佛和菩薩能讓她如願以償懷上孩子。現在,她要求的則是袪除疼痛了。她一手抱著肚子一手點上香,而後在供案前跪下,開始了默默而急切的祈禱。

祈禱了一會兒,那疼痛非但沒有停止,卻一陣比一陣更為厲害。她隻好艱難地爬起身來,去客廳裏倒上一杯水,找來止疼藥吃下。

在沙發上趴了十多分鍾,疼痛似乎輕了,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但隻是一會兒,疼痛卷土重來,又把她弄醒了。這一次的疼更是凶猛,不隻是小腹,還有腰,還有背,再加上整個骨盆。仿佛那裏麵有一千隻鼠在竄,有一萬隻蛇在咬。後來,那些鼠和蛇竟然爬到了上腹部,讓她一陣陣惡心,一陣陣嘔吐。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孟懺掙紮著給方建勳打電話,可是方建勳的手機已經關了。她打算去醫院,看看表才淩晨兩點,心想等到天亮吧,就繼續趴在那裏強忍著。

可疼痛沒有絲毫的減輕。她抱著肚子打滾兒,她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她汗滾涔涔,她一陣陣昏死過去!

在疼痛中,孟懺更加體會了佛祖所揭示的人生之苦,理解了為什麼古往今來有那麼多的人昄依佛祖,虔敬苦修,想徹底地拋卻肉身跳出苦海。

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孟懺一邊默念這些,一邊艱難地爬向了佛堂。爬到佛像前,她連叩幾個頭,痛哭失聲:佛嗬,菩薩嗬,你們快救救我!快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