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但大和尚時間寶貴,不能讓他久等。慧昱強打精神,連跑帶走,用半個小時登上山去,跪在了法海寺方丈室的門前。

大和尚的侍者看見了,便來引他進去。他進去後複又跪倒,不敢抬頭。但他能聞到方丈室裏奇香氳氤,令人神清氣爽。跪了片刻,就聽東邊裏屋門一響,大和尚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話:“是慧昱同學吧?起來。”慧昱便爬起身來,戰戰兢兢垂首而立。

大和尚去書案後的椅子上坐下,又說:“慧昱過來,你寫一幅字我瞧瞧。”慧昱怯怯地瞅大和尚一眼:“院長,我……我不會寫字。”大和尚說:“出家人不要打妄語嘛,會寫就是會寫,怎麼能說不會。這裏有紙有墨,來吧。”

慧昱一路上想像過大和尚見到他時的情形,猜他肯定會大發雷霆,嚴厲訓責,但沒想到自己一來,大和尚卻讓寫字。他走到書案前,拿起筆來,哆哆嗦嗦問道:“院長,我寫……寫什麼?”大和尚說:“隨便。”慧昱想起昨天向吳聊老師學的那兩句詩挺好,便決定寫它。但他不敢用草書,怕大和尚說他張狂,就板板正正用楷書寫了出來。因為緊張,這楷書沒有寫好,窘得他麵紅耳赤。大和尚說:“草書也學了吧?你用草書再寫一遍。”慧昱隻好壯壯膽,學吳聊的樣子狂草一通。大和尚看了看說:“‘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蘇東坡的這兩句詩很好,有些禪意,可你寫得不如另一個人。”說著,他從案頭拿過一幅折疊著的宣紙,向慧昱展開。慧昱不看便罷,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原來那是昨天他托人送給孟悔的那一幅!慧昱急忙跪倒在地,一邊叩頭一邊說:“弟子有罪!弟子知罪!弟子罪不容赦,請院長發落!”

明若大和尚將兩幅字都鋪到桌麵上,一邊看一邊說:“你看,內容同樣的兩幅字,卻迥然有別。前者滿帶狂狷之氣,後者盡顯猥瑣之態。佛祖說,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你的心怎麼啦?”慧昱急忙叩一個頭,向大和尚誠心懺悔。他懺悔自己不該飲酒,不該去石缽庵找孟悔,不該去網吧玩遊戲。講完,又請求大和尚給他處罰。

大和尚聽罷,微微一笑:“哦,你犯戒還不止一次。雖然犯的都是遮戒,不像殺、淫、盜、妄語那麼嚴重,但畢竟是犯戒。要論起比丘戒律,論起學僧守則,你也真該受到處罰。可據我了解,你入校以來一直是品學兼優,現在為何突然連連犯戒?”

慧昱沉默片刻,便將覺通因家中有錢,將要去芙蓉山當住持,自己一氣之下也想墮落的事統統講了。

大和尚聽罷沉吟片刻,點點頭道:“怪不得。怪不得。可你去墮落,煩惱解除了嗎?”

慧昱搖搖頭:“不,煩惱更重,感覺自己已經進地獄了。”

大和尚笑了:“就是嘛。咱們凡夫眾生,在起心動意的一念之間,即具八萬四千煩惱,更何況你將念頭付諸行動!”

慧昱說:“可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像覺通那樣,學修俱差,戒行不淨,卻因為家裏有錢就能去當住持?”

大和尚冷笑一下:“這樣的事情在今天不足為奇。佛教本來就處末法時代,再趕上當今的經濟大潮,什麼樣的怪事也出來了。我猜想,覺通的父親投資芙蓉山,不隻是讓兒子當住持,他還有借這山這廟賺錢的意圖。”

慧昱點頭道:“是這樣。可是,佛怎麼能成為他們的賺錢工具呢!”

大和尚說:“今天,賴佛發財者大有人在,教外有,教內也有。尤其是教內那些獅蟲,借佛斂錢,腐化墮落,實在令人發指。”

慧昱說:“我原來住的通元寺就是這樣。”

大和尚歎息一聲,然後道:“我早已聽說了。法澤老和尚是修為非凡的當代高僧,他經營多年的通元寺是一個道風純正的禪宗叢林,現在那兒卻成了銅臭味彌漫的地方,真是佛門之大不幸。”

慧昱焦躁地說:“這樣下去,可怎麼辦呢?”

大和尚說:“怎麼辦?咱們從雙手合十做起。”

慧昱不解:“雙手合十?”

大和尚說:“對。咱們佛教徒平日最多的動作就是雙手合十。可你知道它的含意嗎?”

慧昱搖搖頭:“不知道。”

大和尚說:“雙手合十是古代印度人的禮法。他們認為,人的右手是聖潔的,左手是不淨的。把兩手合在一起,就代表了人的真實麵貌,代表了世界的本相。我們雙手合十,就是要明白人是複雜的,世界也是複雜的。”

慧昱瞪大眼睛道:“原來雙手合十的來曆是這樣!它是不是也代表了佛教界的複雜性?”

大和尚笑道:“當然。蓮花的下麵便是汙泥,清靜莊嚴的背後是無盡的煩惱。”

慧昱點點頭:“真是這樣。可是,光明白了這複雜性就行啦?”

大和尚搖搖頭:“不,雙手合十還有一層含意:十指並攏表示‘十界互具’,左右手相合表示‘境智二法’。十界你是知道的,就是六凡四聖。你明白了人在十界中的位置,那麼你就明白了人的可悲可憐,也明白了你的修行目標和努力方向。而你的修行,你的努力,都與“境智二法”有關。境是你的心所遊曆、所攀緣的境界,智是你勘破境界、修證佛法的智慧。所以,這一含意講了目標,也講了手段。總之,你認識了人的複雜性,世界的複雜性,以及佛教界的複雜性,應該怎麼辦呢?答案就是: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癡,勇猛精進,自度度人,做一個真正的佛家弟子!”

大和尚的開示如醍醐灌頂,讓慧昱的心境豁然開朗。他千般莊重萬般虔誠地雙手合十,在那裏久跪不起。

等再睜開眼睛,大和尚已經不在跟前,隻有侍者立在書案旁邊。侍者抄起案上的一幅字說:“大和尚送你的,快拿上走吧。”

慧昱接過條幅,隻見上麵是大和尚用柔中帶剛的行書寫的聯句:

慧染芙蓉,靈機悟透拈花旨

昱照飛雲,正法流芳繼有緣

慧昱向裏屋再三頂禮謝過,便退出方丈室,出了法海寺。

離山門遠了,他到路邊坐下,展開那幅字仔細觀看。他驚喜地發現,原來在這聯句中,竟然嵌上了他的名字。而他的名字又和“芙蓉”、“飛雲”相連,這是什麼意思呢?慧昱想了想,便明白大和尚是讓他畢業後去芙蓉山飛雲寺,去幹什麼?當然是希望他“靈機悟透拈花旨,正法流芳繼有緣”。

可是,覺通要去那裏作住持,我實在不願和他同住。

不,還是要去。不然的話,佛門名聲就讓覺通給敗壞了。既然覺通曾說讓我過去,那我就去以身作則,弘揚正法,在怡春市那塊地麵續佛慧命,讓當年迦葉看見釋迦牟尼拈花而發出的微笑在那兒變成連天的花海!

慧昱疊起條幅,站了起來。這時,日薄西山,暮靄沉沉,滿山綠樹中露出的一處處佛殿寺塔都顯出異樣的色彩,而經聲梵唱,鍾鳴鼓響,此時早已隨絢麗的晚霞溶入無盡的虛空。

慧昱噙一包熱淚,任山風鼓動著僧衣,在那兒站了很久很久。

秦老謅的謅:寶貝

芙蓉山有兩樣寶貝。

一樣是埋在地下的元寶,有金元寶,有銀元寶。誰埋的?開山和尚真智。當年皇上撥下錢來建飛雲寺,建好後還剩下一些,真智就在山上找個地方埋下,讓飛雲寺後人急需的時候扒出來用。那個地方隻有真智自己知道,他編了一首藏寶詩,裏麵暗示了藏寶地點,臨死傳給了他的接班人。他的接班人也就是第二代住持,想把財寶扒出來用,可就是看不懂那藏寶詩,到死也沒能動那寶貝,隻好又把詩傳給了第三代。往後,一代一代的住持都想找那財寶,可誰也沒能找著。據說乾隆年間有一位住持,整天琢磨那藏寶詩,琢磨來琢磨去,就得了精神病,滿山瘋跑,最後掉到流雲峽裏摔死了。第十一代住持法揚也想找,我聽他徒弟講,他在山上不知轉了多少回,挖了許多地方,到頭來也沒找著。他的侄子是共產黨,準備搞暴動,急需錢去置槍,逼著法揚說出藏寶詩,可法揚就不告訴他。法揚是一九四七年死的,他死之前也不知留沒留下藏寶詩。幾百年來,一些聽說這件事的人,有本地的,有外地的,都悄悄上山找過,四處亂挖,可他們不知道藏寶詩寫的是啥,一點線索也沒有,這麼大的山到哪裏找去,最後都是垂頭喪氣走人。我想,要是法揚沒把藏寶詩留下,那些財寶很可能會永遠埋在山裏不見天日。

還有一樣寶貝是貝葉經。我看過《芙蓉山誌》,上麵說當年有一位西域僧人來到這裏,送給開山和尚一卷貝葉經,此後這貝葉經就成了鎮山之寶,成了傳法的信物,誰要是有了它,誰就是飛雲寺的住持。正因為這樣,曆代和尚為了得到這件寶貝,不知用了多少心計,起了多少紛爭。據說,第四代住持金和尚死後,還有人為貝葉經送了命。金和尚本來把住持位子傳給了一個徒弟,貝葉經也給他了,可是等他準備升座的時候怎麼找也找不到,另一個徒弟卻拿出貝葉經說,金和尚是傳給了他,他應該升座。這事鬧到了官府,官府查明,後者手中的貝葉經是偷來的,縣官讓衙役狠揍他四十大板,這和尚不經打,當時死在了縣衙大堂上。

貝葉經最後當然是傳到了法揚這一代。但他死得太倉促,他傳沒傳給徒弟,那寶貝現在流落在哪裏,咱不知道。那貝葉經到底是什麼樣子,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