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從內心裏講,孟悔很不服氣她的師父,覺得她一個農村出來的老娘們,沒文化,卻又刻板。而對華雲,她卻有著幾分尊重,因她讀的書多,也因她待人真誠和藹。有一天,孟悔私下裏問她談沒談過戀愛,華雲說談過,那人是她的同學,二人的關係一直到她出家才斷。孟悔問:“那你想不想他?”華雲說:“剛離開的時候特別想,現在就很少想了。”孟悔問:“你覺得,拋卻愛情值不值得?”華雲說:“值得。”孟悔瞪大眼睛問:“為什麼?”華雲說:“愛情隻是生命過程的一個附屬物,而且是可有可無的附屬物。生命本身才重要,對生命的超越更為重要。出家修道,自淨身心,讓生命有一個聖潔的歸宿,這是真,是善,也是美。”孟悔說:“那愛情也是真善美嗬!”華雲說:“過去我也那麼認為,現在想明白了。你說愛情到底是什麼?它的本質其實就是人類的生殖行為。愛情過程中有甜蜜,有快感,那不過是造物主為了讓你從事生殖行為而設置的一種誘餌。人類的生殖行為是必要的,但具體到一個人來說,他卻有選擇的權利。像今天城市裏的‘丁克族’,他們就選擇了不要孩子。如果再進一步,連性行為也不要,那他不是就和僧侶差不多啦?為了對付性欲,出家人多作‘不淨觀’,比丘尼還受到這樣的教育:男人的性器如同蛇蠍,讓你產生懼怖。其實,你隻要從根本上想清楚了,你的欲望自然而然就會控製住甚至消失。”

這一番話深深觸動了孟悔。她想,原來愛情是那樣一種玩意兒,可有可無的玩意兒。可自己,讓慧昱背著走了一回,就覺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他相親相愛,瘋瘋癲癲不能自拔,也真是有些可笑。

算啦算啦,我不再找那個家夥啦,我向華雲學習,認真修行,真地出家算啦。所以,大年初一這天她給姐姐打電話,說要在石缽庵長住。

孟悔在石缽庵住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慧昱送字給她。其實她不知道,她正在法堂聽戒時,慧昱兩次托人來叫她出去,在大殿值班的一個尼師都說庵裏沒有孟悔這人。到第三次慧昱托人把條幅捎進來,那尼師才把它留下,等寶蓮師太講完戒回到丈室才交給了她。師太讓這尼師把孟悔叫去,一上來就問:“慧昱是誰?”孟悔不敢隱瞞,說他是佛學院的學僧,他父親的徒弟,早就認識的。師太將條幅展開,說:“你看,他剛才托人給你送來了墨寶,你要是不要?”孟悔聽師父講過不能接受男人的禮物,便搖著頭說不要。師太說:“你既然不要,就放這裏吧,你可以走啦。”

孟悔從丈室出來,心想:哦,慧昱回來啦,他還給我送來墨寶!那上麵曲曲彎彎地寫了些什麼?她決定抽空去見見他,問問他。她也知道再去找慧昱不合適。但她轉念一想,我不再和他發展愛情了,又怕什麼?

然而,當天晚上她還是老想慧昱,像從前那樣想。孟悔知道這是造物主設計的那個誘餌在作怪,於是就努力忍住,一直做“吉相臥”,不讓自己發生犯戒行為。

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上午聽師太講經時昏昏欲睡。這時,在前麵值班的一個尼師過來,說孟悔的姐姐來了。孟悔見寶蓮向她做了個許允的手勢,便起身去了。

孟懺提了一兜水果,正在端詳院子中間那個大大的石缽。孟悔跑過來喊一聲姐姐,孟懺便轉身抱住了她:“悔悔,悔悔。”孟悔也抱緊姐姐,將淚水灑到她的肩頭。

親熱片刻,孟悔把姐姐帶到寮房。孟懺打量一下屋裏的陳設,坐到床邊問:“悔悔,我真沒想到你會出家。”孟悔一笑:“你想我隻會死纏慧昱是吧?”孟懺問:“你真的不糾纏他啦?”孟悔說:“不啦。現在想想,我這幾年真是吃了迷魂藥,讓你也操碎了心。對不起嗬姐!”孟懺說:“你想明白了就好。不過,你真能在這種地方住下去?你吃得消庵裏的清苦?”孟悔說:“怎麼不能?那些師父師兄能,我也就能。”孟懺笑道:“過年時我跟咱爹通電話,他聽說你出了家,還說你是胡鬧呢。”孟悔撅起嘴道:“憑啥說我胡鬧?興他出家,就不興別人出家?”孟懺剝一顆荔枝給妹妹,看著她殷切地道:“妹妹,你出家我不反對。咱爹過去講過,一人出家,全家都受福報。你好好在這裏修行,姐也沾沾你的光。”孟悔嘻嘻笑道:“行,我每天都去佛前叩頭,求他保佑你早得貴子!”孟懺聽了這話神色戚然:“唉,得什麼貴子,沒指望了。”孟悔吃驚地問:“怎麼回事?”孟懺說:“一年年老懷不上,你姐夫就和我商量,到上海大醫院做試管嬰兒。前幾天我們倆去了,可是一查,人家說我卵子有問題,沒法做。”說到這裏,孟懺捂著臉哭了起來:“你說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孽,讓我得了那病受盡折磨,到頭來連個孩子也養不出來!”孟悔見姐姐這個樣子也覺得心酸,便上前摟住她歎氣。

過了一會兒,孟悔放開姐姐說道:“姐,想開一點吧。你沒聽說,現在大城市裏好多人隻圖自己活得瀟灑,故意不要孩子,叫什麼‘丁克族’,你就學學他們吧。”孟懺道:“沒有孩子怎麼還能瀟灑,我學不來。我聽說,像我這樣的,可以讓別人捐獻卵子。”孟悔瞪大了兩眼:“讓別人捐獻卵子,受我姐夫的精,再把胚胎放你肚子裏養大?”孟懺點點頭:“對。”孟悔將嘴一撇:“這算什麼事兒!”孟懺說:“自己沒有本事,也隻好這樣唄。反正最後是從自己肚子鑽出來的,孩子長大了也不知她媽是誰,比去領養一個要好。”孟悔搖頭歎息:“唉,姐呀,你也真是過於執著!何苦呢?”孟懺說:“悔悔你不懂,我想要孩子都快想瘋了!”孟悔說:“既然這樣,你就去要吧。不過,你找人捐卵,一定找個像模像樣的,不然生出個醜八怪來,惡心死啦!”孟懺說:“那是。”

說了一會兒話,孟悔去跟期果師父請了假,要帶姐姐逛山。走到院裏,正遇見寶蓮師太。孟悔向她打個問訊,然後把姐姐介紹給她。師太看看孟懺,再看看孟悔,說:“哦,姐姐倒是佛緣更深。”孟悔說:“我姐早就皈依了,在家長年吃齋念佛呢!”師太搖搖頭:“不止這些。你姐是個修行種子。”說罷,笑一笑走了。孟悔瞅著她的背影說:“姐,什麼叫作修行種子?”孟懺說:“你出家人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啦。”

來到庵外,孟悔說:“姐你知道嗎,師太當過白毛女。”孟懺問:“她是演員出身?”孟悔搖頭笑道:“哪裏呀,是像白毛女那樣住過山洞!聽師父講,師太是安徽人,十六歲那年找了婆家,結婚前兩天,男的突然得暴病死了。她大哭一場,就跑到疊翠山出了家。文化大革命鬧起來,紅衛兵砸了石缽庵,逼尼姑還俗,她一個人跑到大山裏住了整整十年,再出來的時候頭發全都白了。”孟懺感歎道:“哎呀,她真是道心堅定!”孟悔道:“就是嘛,哪像咱爹,一回家就守不住,娶了咱媽,生了咱姐妹倆,後來又回通元寺裝起了正經。哼!”孟懺說:“你別這麼說爹,也許他跟咱娘注定有夫妻緣。”

孟悔接著說,師太是童貞出家,又在山裏苦修十年,所以道行十分厲害。有人說,她已經練出了“宿命通”,能預知一些事情。孟懺睜大兩眼道:“是嗎?那咱們應該請她給算算命!”孟悔說:“聽師父講,她從來不給人算命,但有時在言談中會向人透露一二。”孟懺問:“她在石缽庵當家有多少年了?”孟悔說:“從大山裏回來就當,一直到現在。她治庵是出了名的嚴格。她常說的一句話是:既然出家一回,就要發心修行,別辜負了這身僧衣。”

孟懺看一眼妹妹:“那你也記著這話嗬。”

孟悔向姐做個鬼臉,剛要吐舌,卻又趕緊拿手捂住。孟懺刮她鼻子一下:“什麼毛病!”

姐妹倆去外麵素菜館吃了點飯,然後見廟拜廟,見景觀景,痛痛快快玩了一個下午。晚上,孟悔帶姐姐回庵,讓知客尼師給姐姐找個地方睡下。第二天上午,姐妹倆又去山頂的法海寺燒了香。下山後,孟懺到僧衣店裏給孟悔買了一件長衫,一件短衫,兩件海青,都是上等料子的。孟懺說:“妹妹你好好地學,好好地修,等你剃頭的時候我再來。”孟悔愉快地回答:“好的!”

再和妹妹擁抱一番,孟懺開車下山,回了明洲。

幾天後趕上周末,孟悔決定去見見慧昱。她向師父講,要去山下買洗衣粉,師父說,去吧,快去快回。

半小時後,孟悔來到佛學院門口,對門衛說找慧昱。門衛審查她幾句,便打了內線電話。孟悔擔心慧昱還和以前那樣不出來,但裏麵宿舍樓邊很快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刹那間,孟悔心房一陣顫動,塵封多日的那些感覺全部湧了上來。

慧昱神色倒是坦然。他站到孟悔麵前合掌道:“阿彌陀佛!祝賀你也成了佛門弟子。”

孟悔紅著臉說:“謝謝。那天你去看我了是吧?”

慧昱臉上現出一絲羞愧:“是。那天我錯了,我不該去見你的。”

孟悔瞅著他,眼裏有情:“怎麼不該?我希望你去找我呢。”

慧昱低著頭沒有答話,臉上愧色更重。

孟悔見他這樣,隻好說起了別的:“你送我的字曲裏拐彎,寫的是什麼呀?”

慧昱尷尬地咧咧嘴:“蘇東坡的兩句詩: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

孟悔說:“什麼意思?”

慧昱說:“意思是人生無常,萬法皆空,不管一個人生前有多麼富貴,死後有多大的名聲,都像草上的露水、田野裏的花朵一樣不會長久。我給你這字,是想讓你明白這個道理,看破紅塵,發心修行。”

孟悔眼神定定地瞅著他:“原來是這意思。身後風流陌上花,我還認為是叫人活著的時候抓緊風流呢。”

慧昱躲避著她的眼神:“你領會錯了,領會錯了。”

孟悔搖搖頭,歎口氣:“唉,你還和從前一樣。”

慧昱叉手當胸,雙瞼下垂,久久沉默不語。

孟悔回頭向石缽庵的方向望了望,說:“對不起,打擾了。我該回去了。”

慧昱向她合十:“請走好。阿彌陀佛。”

孟悔轉身就走,再沒回頭。她明白,自己與慧昱的緣份從此結束了。

奇怪的是,她此刻沒有傷感,倒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想,怪不得寶蓮師太老講“看破,放下”,這放下之後真是有點兒輕鬆,有點兒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