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離佛學院,轉上一段彎道,路邊一叢迎春花開得燦爛。她駐足觀賞片刻,過去折了一枝拿在手上。這時後麵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她轉身又往前走。
那腳步聲更近了,接著是一個男聲叫道:“菩薩!”孟悔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胖乎乎的年輕僧人笑著趕來了。等他來到身邊,孟悔問:“你是誰,喊我做什麼?”那僧人說:“認識認識呀。你不是明洲的孟小姐嘛,我也是明洲的,俗名郗有,法名覺通。”孟悔問:“你在哪個寺院?”覺通笑笑:“我在佛學院。”孟悔問:“你怎麼知道我是明洲人?”覺通向她擠一擠眼:“我有神通。剛才我在禪房打坐,突然眼前一亮,見一位女菩薩從九重天上飄然而降,直落佛學院門外,我就趕緊追來了。菩薩,小僧這裏有禮啦!”說著,他真地躬身打個問訊。孟悔咯咯一笑:“你這人真逗!你有個屁神通,你肯定是聽慧昱講的!”覺通笑笑,不置可否。
孟悔不知道,這個覺通,剛才在宿舍看見慧昱去會孟悔卻又很快回來,便假稱下山去玩,一溜煙追來了。
孟悔上下打量覺通幾眼,發現這位學僧雖然胖一點,但並不難看,就說:“你剛才說你叫郗有,你這個姓還真是稀有。我光知道,明洲運廣集團的老總姓郗。”覺通笑一笑:“那是我家老爺子。”孟悔現出一臉驚訝:“哎呀真是想不到!那麼一個大老板,怎麼會送孩子出家?”覺通說:“出家是我自己的主意。原來他不同意,現在呢,不但同意,還大力支持。告訴你吧,他準備在北方一座山上建寺院,建好了讓我去當住持。”孟悔說:“喲,那可真好!那山叫什麼山?”覺通說:“芙蓉山。”孟悔將手一拍:“哎呀,真是越說越近了!我爹現在就住芙蓉山!”覺通說:“那老師父是你爹呀?他住在一個山洞裏,條件很差。等寺院建起來,我把他請到寺裏供養好不好?”孟悔歡喜萬分:“那太好了,謝謝你呀!”
覺通看看孟悔手裏的迎春花,說:“真漂亮!同樣一支花,放在我這樣的俗人手裏是暴殄天物,放在你手裏就比觀音菩薩手裏的楊枝還美。”這樣的禮讚孟悔從沒聽過,心旌不由得暗暗搖動,便瞟了一眼覺通:“你這人真會說話。”覺通說:“在菩薩身邊,受菩薩點化,再笨的人也學會說話了。”這話更讓孟悔受用,一張小臉上春意盎然。覺通入神地看著她:“孟小姐,這兒的迎春花隻有幾叢,山上有個地方可多了,咱們去觀賞觀賞好嗎?”孟悔不假思索地點頭道:“好。”
覺通領孟悔前行一段,便離開石階路,向山上爬去。那是遊人踩出的一條小道,時而鑽樹林,時而爬陡坡。自然而然地,孟悔就被覺通牽在手上了。感受著手上的溫度和力度,孟悔不禁像醉酒一樣暈暈乎乎。
正走著,大片的黃色突然撲入眼簾。孟悔站下看看,前麵是一處斷崖,崖頂長著好多迎春花,垂下的枝條恰好形成一道花瀑。她由衷地讚美起來:“真好看!真好看!”覺通說:“你知道花果山水簾洞嗎?”孟悔說:“知道,不就是孫猴子的老家嘛。”覺通說:“花果山有個水簾洞,疊翠山卻有這個花簾洞,不過一般人並不知道。來,咱們進去看看。”說著,他一手牽著孟悔,一手撥開了花瀑。
裏麵果然別有洞天。不過嚴格說來那不是個洞,隻是斷崖下方一處凹進去的地方。在這兒站定,轉過身,一張由花枝組成的巨簾就在他們麵前了。
覺通握著她的手,歪頭看著她問:“這地方好嗎?”
孟悔由衷地點點頭:“好,這地方真好。”
覺通說:“有了你,這地方更好。”說著,他將孟悔拉轉,讓她與自己麵對麵,然後將她抱住。孟悔吃了一驚,急忙掙脫他,衝出花瀑向山下跑去。
在路邊一棵樹下,覺通追上了她。覺通說:“實在對不起,剛才我是著魔了,請你原諒。”孟悔停住腳,白他一眼:“你還是佛學院的,怎麼會那樣呢。”覺通涎著臉道:“我是不該那樣。可是跟你這樣的漂亮姐姐在一起,就情不自禁啦。”孟悔又白他一眼:“好甜的一張嘴哦。見了漂亮女人就情不自禁,你不想成佛啦?”覺通哈哈一笑:“成佛?自古以來修道者多如牛毛,成道者卻像鳳毛麟角,哪能那麼容易。”孟悔說:“不容易你就不學好啦?”覺通做個鬼臉:“不成佛,便成魔!”孟悔拿指頭點著他說:“你呀,還真是個魔!”
這時,從石缽庵的方向隱隱傳來清脆的板聲。孟悔說:“哎呀,我說出來買洗衣粉,馬上就回的,這可怎麼辦?”覺通說:“我去給你買。”就罷就向山下跑去。不大一會兒,他便呼哧呼哧跑回,交給孟悔兩袋洗衣粉和一個不大不小的玩具熊。孟悔說:“你買熊幹啥?”覺通一邊喘一邊說:“你看他胖乎乎地像不像我?你回去要是恨我了,就揍它踹它!”孟悔“卟哧”一笑:“算你想得周到。”覺通說:“注意,它耳朵眼裏還有東西。”孟悔看看,玩具熊的左耳朵裏塞著一張紙條,摳出看看,上麵寫著一個手機號碼。孟悔撇了撇嘴:“什麼意思,也想叫我成魔嗎?”覺通做個鬼臉:“哪敢哪敢!我是想等你修成正果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好向你祝賀!”孟悔把紙條揣進兜裏,衝他一笑:“好,等著吧!”說罷便向石缽庵急急走去。
走了一段,便聽見庵中傳出響亮的木魚聲,她知道,那是尼師們在誦經。想想師父的教導,再想想自己出庵後的作為,孟悔心生慚愧,便將兜裏的紙條掏出,連同那個玩具熊一起扔進了路邊的山澗。
走進庵裏,紅著臉來到廚房,她向正在忙活的一真和華雲說:“對不起,回來晚了。”一真看看她:“你向佛和師父銷假了沒有?”孟悔這才想起規矩,急忙到大殿向佛叩頭。再去找正在法堂誦經的期果,期果問:“怎麼這麼久才回來,到佛學院去了吧?”孟悔低頭道:“沒有,我在山下逛街的,沒想到回來晚了。”期果看了她片刻,說:“孟悔,外麵的花花世界很精彩。你要是喜歡的話,就不要在石缽庵住。”孟悔跪下道:“師父我錯了。”期果歎口氣:“唉,你要是也像華雲那樣就好了。”
華雲因為修行認真,得到全庵大眾的公認,住持決定打破常規,提前給她剃度。孟悔聽期果講,過去之所以要等一兩年才給決心出家的女人剃度,其中一個用意就是看她是不是以有孕之身進了佛門。佛教界有人講,現在診斷手段高明了,沒有必要再等那麼長時間,隻要她心誠願堅即可剃度。至於驗孕一事,有些庵院幹脆把將要剃度的女人帶到醫院查尿。期果說,華雲的操行全庵大眾都清楚,所以什麼檢查也不必做。華雲剃度的日子定在觀音聖誕日,也就是農曆二月十九。
在這頭一天,華雲的父母和姐姐就從老家趕來,住到了庵裏。第二天一早,寶蓮師太帶大眾舉行完觀音法會,便開始了剃度儀式。大眾唱罷《香讚》,華雲到中間禮佛,接著向北四拜,又向南四拜,辭謝天地、君主、父母、師長四恩。而後,她向剃度師寶蓮師太三拜,長跪合掌,跟隨師太念懺悔偈。念罷,師太走到華雲麵前,先取淨瓶中甘露水三灑其頭頂,接著拿剃刀去連剃三下,連剃邊說:“第一刀,剃除一切惡;第二刀,願修一切善;第三刀,誓度一切生。”這時,全體比丘尼沙彌尼在兩邊高唱起來:“金刀剃下娘生發,除卻塵勞不淨身。圓領方袍僧相現,法王座下大丈夫!”一些比丘尼沙彌尼邊唱邊流淚,華雲的母親和姐姐更是抱在一起痛哭失聲。但華雲自始至終麵無表情,一直跪在那裏,任頭上長發紛紛墜地。剃完,華雲隨依止師期果回到寮房,換上僧衣,以出家相回到大殿,又向剃度師拜了三拜。師太向她講:“今天你脫離凡胎而入聖人家屬,從今開始荷擔如來家業。從古至今的聖賢祖師之所以能成道,皆因出家不染世緣,而能脫離煩惱,以法為親。從此你要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誦經念佛,刻苦修行,做一個清淨比丘尼,佛門大丈夫!”說到這裏,她瞅一眼華雲的家人,接著說:“你今日割愛辭親,發心出家,要禮謝父母的養育之恩。他們將你布施給佛教眾生,恩莫大焉,所以你好好地為佛教、為眾生盡力,便是對父母最大的報答。”
最後,她看著華雲道:“你今天剃度,應該取個法名的。叫作什麼好呢?有老話講:‘心清水現月,意定天無雲’,‘天鼓不敲自鳴,水月無心而現’,我看你就叫水月吧!”
華雲急忙叩頭:“水月拜謝師父。”
孟悔站在一邊看著,也熱淚盈眶,感慨良多。她想,華雲真是個出家人的榜樣。可是,我孟悔能學得了嗎?
秦老謅的謅:脫白脫黑
過去有這麼一種風俗:脫白。有些人家,生下男孩怕不好養活,就到廟裏脫白,意思是脫掉白色的俗衣出家了。過去和尚穿黑衣裳,俗人穿白衣裳,所以僧俗兩界也叫緇素兩界。其實,這種脫白是掛名的,隻是要給寺裏一些錢,孩子依舊在自己家裏。孩子長大,要娶媳婦了,再到廟裏去一趟,勾掉自己的名字,意思是還俗了。這樣還要給寺裏一些錢。這些辦法嗬,都是哄人的。我一個堂兄,當年就脫過白,可是十歲那年還是死了。
也有真脫白的。官湖有個男孩,姓馮,他兩歲的時候脫白,長到十六,爹娘給他娶媳婦,可他說,我是個和尚,不能娶媳婦。他爹說,那是假的。男孩說,咱能騙佛嗎?不行,我要真地出家。爹娘攔不住,就讓他真地出了。這人進了飛雲寺,主動要求當淨頭和尚。淨頭和尚是打掃茅房的,最苦最累,但也最能贖罪。幹了幾年,當家和尚要找人替他,他堅決不答應,非要幹滿十四年不可。因為他寄名寄了十四年,要把這時間補回來。他一年年打掃茅房,終於幹滿十四年,老和尚又叫他當飯頭和尚。飯頭和尚是辦飯的,有十幾個,從此他又一年年在千僧鍋旁邊忙活。幹到第十年上,北伐軍來了。看見廟裏的鍋大,想用它辦飯,可不會燒,就叫飯頭和尚給他們燒。南方人好吃米飯,飯頭和尚用千僧鍋一鍋一鍋地給他們做。馮和尚燒火燒得好,挖出米飯來,那鍋巴特別香,當兵的都吃中了。北伐軍臨走時,非要把千僧鍋和馮和尚帶上不可。可他們試了試,千僧鍋太重,抬不動,就讓馮和尚跟他們走,說參加北伐軍,在中國建立民主共和,比當和尚強多了。馮和尚讓他們說動了心,就脫下僧衣跟他們走了。這樣,他算是又“脫黑”了。他走後許多年沒有消息,直到二十年後抗日戰爭結束,他才回來。回來後又當了和尚。他二十年當中都幹了些什麼,對誰都不講。
也真是日怪,這人在戰場上二十年沒死,可回到飛雲寺才兩年就死了。和尚們說,這人死後三天頭頂還發熱,是修成正果,往生淨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