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他走的是西路,到山腰時正碰上秦老謅。秦老謅問他去哪,他如實以告。秦老謅聽後立刻紅了眼圈,說道:“兄弟,你還是不走的好。五台山那麼遠,你三步一叩,要多長時間才到?”休寧說:“虛雲大師從普陀山拜到那裏,用兩年零十天。芙蓉山離五台山近一些,我想最多一年半就夠了。”秦老謅說:“一年半也不得了。你叩著頭走,起來趴下的,有多麼累,再說一路上吃住都很困難,就不怕把你這把老骨頭撇在半路上?”休寧說:“不怕。我師父講過:以煩惱為道,以疾病為道,以苦為道,以死為道。死在朝聖路上,那是最好的解脫。”秦老謅擦一把老淚,扶著他的肩頭道:“既然你這樣認為,那就去吧,一路保重!”二人揖別後,一上一下,漸行漸遠。

過了柘溝村,再翻過一道山梁,便是一條大路。他的拜行方式,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有人跟在他的後頭亦步亦趨,還有開著各式車輛的人減速觀看。有人問他為什麼這樣行走,是在給誰叩頭,休寧告訴了他們,有人肅然起敬,有人卻竊竊私語:這老和尚是個神經病!聽見這話,休寧便不再理睬他們,誰問也不答腔,隻管向前拜去。

拜行一天,傍晚到了一個村子。向人問問,得知此地離芙蓉山已有五十裏。在村頭一閑屋歇到次日天亮,卻覺得渾身酸疼,雙膝像被樹膠膠住一樣,直直地難以打彎。他揉搓一陣,活動一陣,才讓自己能夠跪下。然而跪下後,起身又十分吃力,膝蓋裏麵仿佛有大把的沙石硌著,疼痛難捺。拜了一段路之後,他才習慣了這種疼痛,便咬著牙關繼續前行。

路上還是有人好奇地跟著他後麵觀看。有一輛小汽車跟了他一段,然後停在路邊,從車上下來一個中年人問:“師父,你要去哪裏?”休寧見他麵善,就告訴他要去五台山。那人聽後吃驚地道:“五台山?你這樣去,要哪年哪月才到?來,快上到我的車,我送你一段!”休寧說:“謝謝施主好意,但我不能坐你的車。那樣的話,我去了也等於白去。”中年人搖頭慨歎一番,才上車走了。

後來,屢屢有人要用車捎他一段路,他都一一謝絕。

這一天他走了三十來裏。

三天後,他身上的酸疼感漸漸減輕,速度稍稍加快,每天都能前行四十來裏。他一大早就上路,三步一叩拜下去,拜到用飯時間,如果遇上村子,就從行李卷上解下缽袋,掏出一隻木缽,向村人化一些齋飯吃下;如果遇不上村子,那就忍住饑餓繼續前行。拜到晚上,他到村頭找一處閑屋,或在曠野裏尋一個溝窩,裹著破被子結跏趺坐,或參禪,或昏睡,到天亮起來活動活動腿腳,繼續上路。

過了十來天,他拜到一座山下,看到山上有座廟,決定到那裏掛單休息一天。到山門前看看,那廟叫作般若寺。進去向知客僧說了說,知客僧馬上請出了方丈。那方丈有六十來歲年紀,叫作慈德。他對休寧說,現在的僧人,外出參學都是坐車坐船,連行腳的都少見,像你這樣三步一叩地禮山更是罕見。你到了敝寺,應該多住幾天,好好歇息一下再上路。到了午間,慈德讓飯頭僧做了幾樣上好素菜,好好款待休寧一番,然後把他送進專門接待外來僧人的“雲水寮”。休寧在這裏住過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向慈德告辭。慈德說:“你執意要走,我也就不留了。”說罷,就讓侍者取來兩身僧衣和幾張百元鈔票送給休寧。休寧看了看說,僧衣我可以帶上,錢我不要,我早已持金錢戒了。慈德大為感動,握著休寧的手說:“你誌悲願堅,慈德自歎不如。慈德今日率般若寺大眾送你一程!”說罷,他留下幾個年紀大的守廟,帶其他二十多位僧人隨休寧下了山。上了大路,休寧在前,般若寺僧人在後,向西北方向齊聲念一句“南無大智文殊師利菩薩”,而後莊嚴叩頭。就這麼三步一叩,一群僧人一直送出三十裏路才住腳。休寧回身向他們頂禮作謝,然後一個人繼續前行。

一天一天,無數的村莊過去了,許多個城鎮過去了,休寧也落得個老臉皴黑,骨瘦如柴。

一個月之後,他拜到了黃河。渡口上有船開向對岸,可是他拿不出錢來買船票。向人打聽哪裏有橋,人家告訴他橋在上遊,離這裏有一百多裏呢。休寧在河邊坐了一會兒,硬著頭皮去問船主,能不能把他捎過去,船主笑道:捎過去,你說得輕巧!這年頭有白坐的船嗎?沒錢不過就是!他隻好再回到岸邊坐著。看那黃河波濤滾滾,又寬又廣,他想:傳說當年達摩祖師踩著一支蘆葦就過了長江,我這凡夫今天到了黃河隻好望水興歎啦!

坐了一會兒,眼看那船已經上滿乘客,將要開動,卻見一位五十來歲的漢子從船上下來,急匆匆走到他麵前問:“師父,你是不是也要過河?”休寧點頭說:“是。可我沒錢買票。”那人說:“還真叫俺猜對了,來,你跟俺走。”說罷去買來一張票,扶他上船。休寧在船上站定,道聲謝,問他是不是居士,那人說是。那人問休寧要到哪裏,休寧說要去五台山。那人說:“這路可夠遠的。師父,過了河就別走了,今晚到俺家住一宿吧。俺姓徐,是徐家莊的,過河走三裏路就到。”休寧看看日頭在河麵上已不足三竿之高,就合掌道:“多謝施主。”

至對岸下船,休寧回頭看看,問老徐這河水有多寬,老徐說有三裏。休寧轉身開始拜行,老徐陪著他,也在他身後三步一叩。日頭落時拜到徐家莊,休寧讓老徐回家,說他還要回到河邊,再往這邊拜一次。老徐問:“為什麼要拜兩遍?”休寧說:“過河時沒拜,要補上嗬。”老徐吃驚地道:“還要補上?你不補誰又知道?”休寧說:“你知我知,還有佛知。”老徐歎息道:“俺這回算是遇上真和尚啦。”遂接過休寧的行李回家等候。休寧步行回到河邊,轉過身來,又是三步一叩,一絲不苟。再拜到徐家莊,老徐早在村邊等候多時。

在這裏住過一宿,次日休寧接著上路。老徐為他背起行李,把他送出十裏路才回。

再拜行一些日子,就進入了河北境內。這天傍晚突然下起一場雨,將休寧澆了個上下透濕。看看前後都不見村莊,他隻好到路邊樹下坐著。坐到下半夜,他全身發燒,還一陣陣咳嗽。好容易熬到天明,上路再拜,隻覺得跪下難,起也難,硬撐著拜行一段,他渾身簌簌直抖。

再一次下跪時,他覺得眼前一黑,就仆倒在地。好半天再蘇醒過來,隻見路上車輛十分稀少,而無論人們乘坐何種車輛,誰都不停下來看一看他。他想,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真要死在路上?

不行。拜不到五台山,我死不瞑目!

休寧知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地方討一缽熱粥喝下,讓自己增添一點力氣。他站不起來,就一步一步向前爬行。爬過一片樹林,路邊出現了一個村子。他精神稍稍振作,便努力站起身來,下了大路,趔趔趄趄走到村頭。他發現,那兒不知為何橫了一道欄杆,旁邊還站了兩個戴紅袖箍的婦女。

看見休寧,兩個婦女齊聲喝道:“站住!”

其實休寧已經站不住了,他軟遝遝地癱坐在路邊,大口喘氣,連聲咳嗽。

一個婦女從兜裏掏出體溫計:“哪裏來的和尚?快試體溫!”

另一個說:“不用試了,看這樣子就是個疑似!”

說罷,她走近休寧看了看,拿手去他額頭摸一下,立刻向村裏大喊起來:“非典來嘍!非典來嘍!”

秦老謅的謅:舍利子

慧昱,你師父手頭有一顆舍利子,是你師爺爺留下的是吧?飛雲寺也有過那東西,不過距今已經一二百年了。那時飛雲寺有個和尚,他八歲出家,一輩子沒沾女人,始終是童子身,活到一百多歲才死。把他火化,燒出了一顆舍利子,像杏子那麼大。那舍利子是寶物,一到夜裏就發光,晃得近前的人都睜不開眼。方丈修了一個八角亭,塑了一尊佛,把舍利子放在他的手裏托著。這樣,到了夜間,舍利子光芒四射,把芙蓉山這一帶照得跟白天一樣,和尚跟老百姓可省了燈油了。

那時候,京城已經來了外國鬼子。有個外國鬼子聽說了這件奇事,千裏迢迢跑來看,一看就打算偷走。外國鬼子有電燈,就把一個燈泡點亮,把那舍利子換了過來,拿著偷偷跑了。和尚跟老百姓隻看到晚上還是亮著,都沒在意。可是到了夏天下大雷雨,那燈炮叫雷劈碎了,這才發現那不是舍利子,是一堆玻璃渣子。從那以後,山上山下,隻好又點起了油燈。

那顆舍利子,聽說現在還在外國,成了他們的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