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2011年,我在首都師範大學做駐校詩人,有一些閑暇時光可以自行支配,於是開始著手編輯、修訂自己的四卷本詩文集,它們分別是短詩集《粥中的憤怒》、長詩集《斯世同懷》、隨筆集《落日條款》(前期名為《練習冊上的鋼筆字》)和文論集《願詩歌與我們的靈魂朝夕相遇》——人到中年,有時難免生出些許回顧往昔或者憂心來日的味道。之後,誠如阿多尼斯所言,我產生願望的能力勝於我實現願望的能力,隻有短詩集《粥中的憤怒》在朋友的資助下得以麵世,其餘三本,基本上把我的電腦視為“存在之所”了。藝術有常識無常勢,委實奧妙而又不可思議——同是以水喻愁,劉禹錫的“水流無限似儂愁”有嫌直率,秦少遊的“便作春江都是淚”言之過盡,唯有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物我兩宜,因廣泛共鳴而至千古傳誦——我的意思是,無論前人替我們活過的時代還是自媒體兵臨城下的21世紀,藝術的差異允許取決於一廂情願,藝術的含金量卻未必在意隻爭朝夕的掌聲(猶在耳畔的例舉:西南大地震不過六年,上百萬計的“地震詩篇”早已蹤影不覓了),所謂急所謂不急,本質上是藝術範疇之外的爭論,與張愛玲的“出名要趁早”的觀點殊途同歸,不足為道。我年輕的時候並不怎麼待見命運這個詞彙,不再年輕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對於命運的理解早已融入命運的既有安排:《斯世同懷》曾在出版社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未能獲得一個我所期待的說法,與之對應的是,由於出版環節的變故,這本詩集得以有機會收錄了我2012年以後的長詩《懷刑錄》《夢露本紀》《日常忠告》《星際旅行》《句法練習》《第八個青年》和擴容版的《山河仍在》,短如《句法練習》一百餘行,長如《山河仍在》二十多章,它們局部體現了我新近的寫作嚐試和藝術訴求,而早期的長詩《十四行,十四首》《另起一行》《離家最近的路》以及《每一張臉上都有一條奔向大海的河流》等,或因詩集容積限製,或因“悔其少作”的心理作祟,被擠出了現有的視野,換言之,《斯世同懷》的當下麵孔與初時已經不宜同日而語,雖然還是一本個人的長詩選集,但內容已隨著篇什的補充和調整發生了結構性變化。這樣的新陳代謝需要一點偶然,也需要一點得之偶然的釋懷刷新冀望的天空。長詩寫作一向眾說紛紜,有人不屑一顧,有人則視為“搏命的事業”,我個人以為,長詩寫作與短詩寫作屬於一分為二的存在,一個隻寫短詩而忽略長詩的詩人,其寫作格局可能會顯得局促,寫作的層次可能會有所單薄——寫作維係詩人的尊嚴,長詩寫作維係詩人有耐心的尊嚴,在依賴碎片信息引導或者分流的具體生活中,長詩不但考驗詩人提純瑣碎之思、謀取散中求聚的複原能力和拒絕慣性的寫作定力,甚至可以承擔起改變讀者閱讀習慣和閱讀期待的間接責任。觀照的時代需要嶄新瓷器從流水線上滾滾而來,也需要瓷器碎作一地後非關經濟效益的審美思維和亦矛亦盾的逆向修補功課。何謂長詩?顧名思義,相對於短詩的一個命名,它包含了史詩但不止於史詩,縱觀漫長的漢詩流變過程,史詩一般處於缺如狀態,故今日漢語之長詩,大抵是指篇幅之長,當然,篇幅壯身意味著來自寫作內容和表現形式的要求也會等比地水漲船高,足以考察寫作者的吸納空間、開掘意識以及宏觀掌控文本的水平和格調,否則,長詩寫作就很容易落入“另類短詩”的陷阱,淪為被動抻長或者人為注水的副產品,在迷戀借口而罔顧出口的無效勞作中樂此不疲(長詩的正解在長詩內部,長詩的瓦解同樣把主戰場置於長詩內部)。回顧來路,我的長詩寫作大致遭遇過三種狀況:其一是主旨廓定一氣嗬成的作品,《在山大,在小樹林》《這裏,這裏》《祭父稿》《後梁祝劄記》《懷刑錄》《夢露本紀》《日常忠告》《星際旅行》《句法練習》《第八個青年》等,可謂體現;其二是陸續增補漸成篇幅的作品,《山河仍在》最為典型;其三是無中生有整合修訂的作品,《彼岸惆悵》《序曲,或者開始》屬於此類。不管哪種狀況,“苦心預謀”的產物也好,“無意插柳”的收獲也罷,我都不會介意敘述手段和幽默元素之於我的影響,不會拒絕文字的甜蜜、痛疼和文字背後的道理之於我的安慰。木已成舟,價值待考,文本細讀有時是享受,有時是煎熬,有時是享受和煎熬之間的無所謂,我當然屬意前者,這也是寫作的源動力之一,倘若前者係出奢求,我亦不會耿耿於懷——畢竟詩無達詁,畢竟願景非同現實,讀者和有效讀者是兩種不同節奏的表述,而我試圖通過寫作建立的內心秩序,最初無非為了滿足個我的趣味,緩釋個我的清醒,完成個我的有依據的空中飛翔。不過,我偶爾也會搬出契訶夫的話給自己敲鍾上課:“他種下一棵樹,就看到了千百年後的鬱鬱蔥蔥。”樹是重要的,比樹重要的是種樹的人,唯有敏感而堅韌、謙卑而自信、聰慧而開闊的襟抱方能預見千百年後的鬱鬱蔥蔥!這本詩集的題目,早期曾作為我的博客用名,更早的時候它是清人何瓦琴集蘭亭禊帖字所撰聯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1933年,魯迅曾書此以贈瞿秋白,瞿氏“此地甚好”以後,亦已進入生命倒計時的魯迅抱病為他編輯出版了譯文遺稿《海上述林》——去留肝膽,白玉無瑕而黃玉尊貴,這個道理,石頭理解不了,像石頭一樣的心也理解不了。我取“斯世同懷”之用,謀“人生知己”之想,雖係時人不為的邊緣性思維,卻也不乏時人不曉的意會寄身我與漢字打交道的經曆。古往今來,每一人都有一個巨大的胃,每一人都有往這個胃裏卸載萬物的權利:富翁有許多計劃而窮者隻有他們的物品——我鍾愛的哲學家波德裏亞警告說——在最好的書籍之後,在最漂亮的女人之後,在從未見過的最美麗的沙漠之後,便開始了生活的剩餘部分。情況就是這樣,我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走過這個遊蕩於平衡和失衡之間的世界,但隻有那些持久向愛、自由和思考致敬的身影留下了與生命等長乃至大於生命自身的足跡引領著後來的行者,更多撲麵而至的事實是,舌頭因為說話而生鏽,眼睛因為無夢而盲從,陽光還跟往日一樣溫暖和值得信賴卻已幾乎沒有人不帶附加條件地完整地享受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