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讀過幾年私塾,能讀三國水滸,活到87歲,2000年春天無疾而終。2008年5月的一天,大舅二舅都下地了,五姥娘在院子對著鄰居喊:我覺著不好受哇,您快去跟慶增(大舅名孟慶增)說一聲。鄰居跑過來,發現老人已倒地停止了呼吸。五姥娘活了95歲,死的這一天,還能做家務。五姥娘個子不高,形貌清臒,眉心靠上的地方有顆美人誌,永遠慢聲細語。她年輕時,應當是個很耐看的女人。一生遭到丈夫和社會不公正的對待,但從無半句怨言。用我娘的話說就是:五嬸子對老事,隻字不提。

我感到,姥爺和五姥娘,是中國最有修養的老式農民。他們生來似乎就是為了以超常的忍耐心,去迎受生活的一切不公和磨難。

二舅呢?傻子二舅來到人間是幹什麼的?——他是來做牛做馬的,他是專門來把那牛馬般人生之苦吃一遍的。這個悲慘的家庭需要他這樣一個牛馬一樣的人。

五姥娘曾對我娘感慨:慶廣(二舅名孟慶廣)要是個女人,能過一輩子好日子。意思是,他如為女人,就能嫁人,就能生兒育女,就能擁有普通草民擁有的一切。

沒有人給二舅測智商,我判斷,二舅的智商應當在七八分上,屬於半傻不傻的類型。如果小時受到良好的教育,會更接近正常人。二舅自己說自己“俺這人心眼不夠使的”,這也是他並非白癡的證明。有一回,我見二舅拿著他侄子的課本認真看,我說:二舅,上麵寫的啥呀?二舅難為情地一笑:白搭,俺一個也不認得。

二舅比大舅高些壯些,骨多肉少,是個出傻力氣的好手,家裏地裏的粗活、重活、累活、髒活,主要靠他來幹。二舅最突出的性格就是克己,比牛馬更克己,克己到令人心疼。幹活出死力,咬牙切齒的樣子就像跟那幹不完的活有仇。對我刺激最深的是吃飯時的情景。一家人都坐下了,二舅先將飯桌撒目一遍,他的手和筷子總是自覺伸向最差的飯和菜,常常是上幾頓的剩飯剩菜。然後,在吃飯全過程中,二舅對好一點的飯菜好像視而不見。對飯桌上的不公,我一直心裏難受,並因此對姥爺和大舅有看法。但二舅這樣做,絕不給人不自然或勉強的感覺。他飯量大,吃飯卻快,不等別人吃完,他就起身走了,好像與別人在飯桌邊坐同樣時間也是一種罪過。實際上,在這個家庭裏,每個人都要竭盡全力,每個人都要高度克己,都在不同層次上克己。姥爺、五姥娘、大舅,他們的日常表情就是克己,道德語言等所有方麵都體現為克己。二舅的克己是克到自己的骨頭、自己的肉。我甚至感到,連我舅家的雞鴨都有一種聽天由命又克己的表情。

2009年春末夏初,送走五姥娘不到一年,71歲的大舅突患腦血栓,平生第一次住進了醫院,一個多月後,花光了口挪肚攢積累的數萬元,回了家。

我那次去舅家,正是大舅出院不久。大舅歪靠在一張破床上。床腿被鋸掉大半截,這是為了病人上下方便。床邊一個尿罐,二舅緊挨尿罐坐在一個馬紮上。我這個客人來了,大舅指了指尿罐,二舅就把尿罐提走了。

在這個特殊家庭裏,大舅一直是二舅的“絕對領導”,一個眼神,一聲吩咐,二舅無不順從。現在,大舅纏綿病榻,吃喝拉撒全靠人。久病床前無孝子,很難指望兒女時時刻刻守在你身邊。二舅現在成了大舅的“全職保姆”。我發現,大舅二舅的關係有了微妙變化,大舅“親民意識”有所提高,二舅“臣民意識”有所緩解。送走了老人,下一輩也早已成家,剩下老光棍兄弟相依為命。二舅話頭多了起來,似乎有從前不曾有過的底氣。